回程船上, 陆霓始终一言不发。

季以舟看看她的脸色,不由轻笑出声,“这人的确口才了得, 看来殿下也被他说服了。”

陆霓心里颇为矛盾, 觉得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真讽刺。

家园破碎、妻离子散的疾苦没落在自己头上,当可大义凛然。

真正成为牺牲品的老百姓, 根本没得选。

当日飞棠关惨重的代价, 父皇真能视而不见吗?他可曾有过良心不安?

还是说,居上位者,眼中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和宏大高远的志向, 却看不见脚下如蝼蚁般挣扎求存的百姓。

她亦是皇亲宗室, 自然也愿看到陆氏一族重掌皇权,为天下百姓带来相对公平、安稳的日子。

世家把持的大庸朝, 如一个遍体鳞伤的病患, 割去身上的腐肉虽则痛苦, 却也唯有如此,才可摆脱顽疾沉痼, 重获新生。

只是, 这过程太过血腥。

看来, 这次病了一场,终究是让她心性软弱,问道:“若换作你,会为一场胜仗, 牺牲同袍的性命么?”

季以舟笑她妇人之仁, “慈不掌兵, 瞻前顾后,只会一败涂地。”

陆霓撇了撇嘴,“看来先前许轲那话,不过是奉承巴结于你。”

季以舟见她全然被蒙在鼓里,看向杵在一旁的云翳,问道:

“刚才临走时,许轲是不是跟你说,要带耿清彦回徐州?”

“许轲要去徐州?”陆霓莫名诧异,没来由生起一阵心惊肉跳,也看着云翳。

云翳神情幽怨,倒忘了季大人也是耳听八方的个中好手,丝毫不比他差,刚才那点小动作,显然瞒不住他。

但何必在长公主面前点破。

季以舟无声挑了挑眉,他自己尚有许多事情瞒着陆霓,却容不得她被下面的人糊弄。

这两人眼风来去打起眉眼官司,陆霓眉头越加深蹙。

“那个……耿小公子醒来后,仍是想回徐州老家,先前王大人不是也被贬到那儿了,本想顺道带上他,奴婢怕王大人护卫不周,这才劝住的。”

云翳一通胡诌,说得嗓子有点干,跑到边上倒了盏水喝完,这才回来接着编:

“师叔打算带阿思回南疆,顺道路过徐州,他这些年周游四方,经验老道,耿小公子跟他一道走,路上准保安全无虞。”

天衣无缝,云翳抄着手,心下暗自得意。

陆霓思量两回,竟没瞧出什么破绽。

许轲不去徐州就行,她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人就像个瘟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

至于耿清彦的去留,虽则伪诏一事上,或许还用得着他,但那毕竟只是个比阿瓒大不了两岁的少年郎,一心回归故里,她也不愿强人所难。

想到这儿,抬眼看看季以舟,对方无所谓点了点头。

她便不再多言。

季以舟推过一盏香茗到她手边,不动声色又看云翳一眼,薄唇微动。

趁长公主喝茶之际,云翳站在后面微微屈膝,双手抱拳,朝他摆出个求告的姿势,一边向前面人微一努嘴。

拜托,看破别说破,万一殿下心忧成疾,难道你就好受了?

季以舟看懂他这眼神的含意,冷然一笑,倒果真闭口不提。

云翳出来后,即刻去找陆瓒,见云响和云庆都站在门外,他没让通禀,径自推门进去。

陆瓒正在更衣,听见门响猛地转过身,见是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袍子一角湿透,靴底也沾满泥泞,云翳就跟边上抄着手看,全无帮忙的意思。

陆瓒也不生气,脱去外袍,坐在榻边掰靴子,口中问道:

“先前长姊过来了?”

云翳嗯了一声,“殿下放心,长公主什么都不知道。”

陆瓒又问:“见到他了?”

云翳还是“嗯”,却再没下文。

陆瓒在益陵结庐守孝,日常上早没有在宫里时那么讲究,这会儿穿着雪白中衣,脚上只剩罗袜,盘腿坐正,没事人一样看着他:

“怎么了?”

“殿下,你要真那么做了……”

云翳慢吞吞说道:“长公主将来知道真相,定要生气。”

何止生气,先前船上她对许轲说的那番话,云翳就知道,先帝那件事,对她的伤害,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陆瓒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云翳试探又道:“要不……再缓两年。”

陆瓒手捏着下摆一角,指头轮换着在上面搓,这是他打小就有的习惯,一到情绪不安时就爱这样。

云翳看着他,眼神逐渐柔和下来。

“翳哥,长姊在廷尉府差点死了,那时候开始,我的心就变黑了。”

少年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清亮童音如今变得低沉,翻过年他才十四,从小到大,被至亲保护得很好,本该是开朗活泼的年纪,此刻的心境,却像个即将步入迟暮的老者。

云翳从不拿他当小孩子,先帝教他为君之道,若他做个守成君主,必是仁和爱民、励精图治。

但老天没有给陆瓒这样的机会,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他早早学会隐忍,更擅察辨人心,先帝拿自己这个失败者做反面教材,陆瓒知道什么时候该忍,更知道,什么时候要暴起反击。

得知当年父皇在飞棠关的布局,阿瓒的反应与长姊截然相反,他眼神精亮,得到了新的启发。

云响推门进来,禀道:“殿下,耿小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

陆瓒从榻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扯了件干净外袍披上,这模样看上去,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少年人的影子。

云翳这才上来,手脚利索替他更衣穿鞋。

出到外间,耿清彦长揖一礼,直起身时,眼中亦是神采奕奕。

“清彦此去定当不辱使命,今日一别,殿下,望自珍重。”

“好。”陆瓒与他身形相仿,面容还要更显稚嫩些,此刻负手而立,已有沉沉威仪。

“你放心,王清在那边已为你打点好一切,徐州文杰备出,现今士林群龙无首,待你归去,必当一呼百应。”

耿清彦从怀中摸出一封手书,其上血迹斑驳,寻常的白宣纸早已皱得不成样子,他神情郑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打开来。

“祖父当日进宫为先帝草拟传位诏书,这张是底稿。”

陆瓒接过时,双手极轻地颤抖,视线迅速锁定在,当日他和长姊一同看出异常的那处,并非陆琚。

是他的名字。

他面色沉静毫无波澜,将底稿叠起收好,说道:

“此去徐州,望君竭力而行,为太傅他老人家,以及你耿家三十五口枉死亲眷讨回公道,替家国,还有这天下百姓,挣来一个太平盛世。陆瓒在此,静待耿君佳音。”

耿清彦不再多言,郑重拜别。

走出房门,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头顶压抑着浓重铅云的天空,眼中流露坚毅。

“清彦公子。”

一个娇滴滴软糯的声音在外响起,秦双立在院门边,一只绣着金线蝴蝶的红鞋从裙底探出,在门坎上来回轻轻刮蹭,见他望来,攥着帕子的手悄悄向他招了招。

耿清彦大步走过去,面上含着柔和的笑,“你怎么来了?”

秦双手上挽了个小包袱,“奴家要不来这儿找,怕以后就再没机会见着你了。”

“怎会。”耿清彦笑起来,“我正要过去找你。”

秦双惯于含情的眼,此刻透出浓浓愁绪,轻声道:“耿公子,双儿能跟你一道走么?”

耿清彦诧异看了眼她手上的包袱,“你……也要去徐州?”

“双儿……去哪里都可以的。”秦双咬着下唇,悄然抬眼望他,长睫忽闪,“奴在这世上别无亲人,无家可归,也……不想留在京城。”

前几月不间断的刺客袭击,令她心中极为不安,只想远离这个是非地。

“双儿愿为奴为婢……一辈子服侍小公子。”

说着,伸出小手揪住袖口,继而试探地去摸他手腕。

“别……”

耿清彦隔着袖子,一把按住她的手,慌张看一眼四周,拉着她往边上走了几步。

“并非清彦不愿带你,只是这一路凶险重重,你不能跟着。”

耿清彦俊脸涨得通红,心砰砰直跳,先前在宁王面前担下天大的责任,都能做到从容淡定,此刻却手足无措。

他鼓足勇气,郑重说道:“双儿姑娘,清彦有你全心照料,才得捡回性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等着我,待我从徐州回来,便请媒人来下聘,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不不、双儿不敢奢望。”

秦双樱唇微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摆手,文雅话说得有些嗑绊。

“耿、耿公子是书香门第、那个大户人家的读书人,怎能娶奴……这种女子为妻。”

耿清彦被宁通带回时,身心皆受重创,是秦双衣不解带悉心照料,足足过了大半月才醒。

他醒来时茫然不知生死,迷迷糊糊将眼前温柔照顾他的人,当成是母亲,抱着她嚎啕痛哭。

秦双便体贴地将他搂在怀里,哄孩子一样轻声呵护,哄了半宿,这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耿清彦家教极严,这般唐突女子尚属首次,慌神过后,当即便做出决定,一定要对她的清白负责,将来娶她为妻。

相处两月,秦双对自己的出身并无隐瞒,耿清彦有过短暂的茫然和无措,却对当初决定好的心意,并无更改。

他轻轻拂开秦双攥在袖上的手,保持两人间得体的距离,语气透着诚挚,还有一丝苦涩。

“耿家家破人亡,只剩下我一个,已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更谈不上大户人家。双儿,我和你是一样的孤苦伶仃,只要你不嫌弃,我、一辈子都会待你好。”

秦双觉得晕乎乎,跟做梦似的,只摇头不己,“诶,没事儿,你路上不便,我不跟着就是……”

“我说的是真的。”耿清彦有些着急,想去握她的手,终究是不敢,“我已跟云总管还有李其打好招呼了,你住在这儿很安全,那么多人守着,定不会再有人来杀你灭口。你等着我,万一……”

语声蓦地顿住,他想说,万一他回不来,就别等他了,可……若真是那样,她该怎么办?

秦双毕竟在风月场上见多了男人,此时见他一脸垂头丧气,倒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恍过神儿似的笑道:

“哎呀你看,奴家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她把小包袱塞到耿清彦手上,“里头是给你做的冬衣,看这天儿,恐怕待会儿还有场大雪,你路上穿暖些,记得茶要热着吃,饭食不能用冷的……”

秦双蓦地掩口,拼命眨眼掩去泪花,笑声更欢畅,“嗐,奴家又啰嗦了,总之……你今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耿清彦眼眶涌上酸热,最后看她一眼,匆匆别开头,“我、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着我!

掌灯时分,酝酿已久的风雪终至。

寒风凛冽,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第二天又落一整日,院子里的雪已积至没膝。

明日该回国公府了,陆霓早早用过晚膳,夫妻俩入榻就寝,新婚燕尔匆匆即过,这一夜,季以舟一改前两日的温存体贴。

陆霓方知,这人一旦纵情声色,对她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几次欲找回神智,分散他的注意力,软声湍急,问他:

“回去之后,本宫该如何……配合你?”

上面的人稍作停顿,炽热呼吸喷洒在她颈项上,握住腰肢换个位置,喘息着笑:

“配合?”

笑声暧昧至极,陆霓就知这人只听得见歧意,他这会儿满脑子歪门邪道。

昌国公府不吝于龙潭虎穴,难道他俩不该商议一番,携手扶持。

“殿下不是说,你我夫妻一体,理应同荣共损……”

他语音愉悦,陆霓泪水飞溅,不住用手打他。

要紧关头,她模糊捕捉到断续不清的字眼:

“……忍着些……万一……顾不得你……”

作者有话说:

宁通:明明我救得你……

耿清彦红脸:她……给我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