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国公府位于城东最佳地段, 季家人丁昌盛,季威这代共计九房,聚居在此, 足足延绵三个坊市。

敕造国公府被季家人称作祖宅, 能住在里面的,现今只有三房嫡系——昌国公所在的长房、二房和七房。

余者依附而存,就近群居, 俨然自成一国。

府前的朱漆铜门, 七十二枚鎏金门钉明光灿灿,规格仅次皇宫。

清晨时分,十二扇正门尽数开启,恭迎家主携新婚夫人回归。

长公主通身华服盛装, 气度雍容, 面色却难掩憔悴,眼底的乌青脂粉都掩盖不住。

这般病容落在季家人眼里, 议论声低低响起, 前两月听说长公主身患重病, 足不出户,看来的确不假。

有心之人眼风意味深长, 再看向家主, 他走在长公主前方两步远, 步履矫健、神情淡漠,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姿态,丝毫未顾及身后行动不便的娇妻。

陆霓的手轻轻搭在云翳臂上,迈步时腰身隐隐酸涨, 至此隐约明白过来, 昨晚季以舟为何疯成那样。

以及他昨夜那番原话是:回了祖宅, 凡事忍着些,万一谁来跟你挑拨,当时只管应下,有事往我身上推。要连你也被算计在内,我一时顾不得,倒叫他们逐个击破。

这意思是,她唱白脸,由他做恶人。

荣禧堂,家主夫妇分坐上首主位,下方左侧依次过去是三位族老,国公夫人居右侧首席,接下来,方是二房、七房诸人。

除了上首四人,其余依次向上见礼,满满一堂人看似恭敬,其实是来围观兴师问罪的。

现场有资格与家主叫板的,唯独族老之首太叔公。

“家主大婚,这般重要的仪式,怎可不在祖宅进行,五郎,你眼里可还有祖宗家法?”

季以舟神情淡淡,瞧不大出新婚之喜,“两桩婚事,日子都是太后定的,这府里张罗不开,我退让一步,怎倒成了不遵祖训?”

“你……”

太叔公老眼一瞪,心道你那叫退让吗?正值帝后行大礼的光景,你叫人隔湖放那么多焰火,观礼诸人心思都给勾到外头去了,恭贺声稀稀落落,太后气得当场就冷了脸。

搅和人家的婚事,他自己倒是自在了,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野种。

二叔公见老爷子被噎得没话说,在旁帮腔道:“本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家主你何必如此见外,到底咱们也是一家人。”

季以舟身份的真相,崔氏只透露给太后和太叔公,是想依仗这两人的权势掰回一局,却不敢大肆宣扬到让所有人知晓。

毕竟,季家家主是个外室子,这事说出去,昌国公府颜面尽失不说,她更是首当其冲,要跟着抬不起头。

季以舟对这不痛不痒的抱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目光转向崔氏。

“府里的中馈,该交出来了。”

崔氏神情八风不动,半阖眼仿佛入定老僧,充耳不闻。

眼下有个颇为尴尬的局面,季威只是中风,吊着一口气,据太医说,还能再活好些年,昌国公的爵位这就没法儿往下传。

崔氏空有国公夫人的名号,眼下却被庶子强压一头,新进门的公主儿媳才是家主夫人,她已然过气,将被彻底架空。

这两年,崔氏以专心礼佛为由,庶务交由二房长媳林氏打理。

林娟如是崔氏的姨表外甥女儿,嫁给二房的三郎季泊,眼下这些人里,最不愿见到家主迎娶宗妇的就是她,这就意味着,手中权柄要移交了。

家主话音刚落,林娟如连忙站起来,先前众人见礼时,是她向长公主做的介绍,借着这点情面上前一步。

要不是云翳在中间隔着,林娟如为套近乎,定要上前去拉长公主的手。

“三嫂早就盼着昭宁你进门了,昨儿夜里高兴得一宿没睡好。”

自来公主出降,仍居公主府的,驸马搬过去住是低人一层,等同臣子。

住进夫家,便须遵从世俗礼法,上敬公婆,与夫君平起平坐,在一众妯娌小姑面前,不说亲如姐妹,起码也该以礼相待。

陆霓一早便清楚,下嫁季家,公主尊荣与地位便成了虚名。

林娟如这样的深宅妇人,不过五品诰命,就敢来拉她,只因她现如今,除了是个无权失势的公主,另一重身份,便是这深宅大院里的五少夫人。

面对林娟如的自来熟,陆霓语气不温不火:

“这几日府里忙着皇后出嫁,三少夫人总揽大局,想必最是辛劳,还该多保重才是。”

“如今殿下来了,这府里的中馈理应交还,实不相瞒,我本就能力不济,这府里千余口人,平日大小琐事七八十件,我抓瞎乱忙了这些年,亏得大夫人脾气好,不嫌我笨手笨脚。如今总算可以卸下这副重担,往后还要你多费心。”

林娟如笑容不减,语气轻松,却又话里话外透着刁难。

陆霓看也没看季以舟,神情倦怠轻揉额角,出言婉拒,“本宫前些时病了一场,如今精神欠佳,这掌家……怕是不能了。”

夫妻俩并非一唱一合,关注的众人心生好奇,交头接耳之余,偷偷观察上首两人。

有心人眼中,季湛坐稳家主,唯独还缺一位替他主持中馈的宗妇,他特意向太后求娶长公主,不就是想借这份尊荣,顺理成章,把季家最后一道权柄捏在手里。

林娟如不动声色瞥一眼崔氏,心道怪哉,倒被姨母说中了,这掌家之权,长公主果真不接。

她就坡下驴,瞧了瞧长公主的脸色,语气关切,“确实气色不大好,这样的话……那三嫂便再撑一段吧,待会儿让库房挑了上好的药材,送到金昌苑去,殿下只管安心养病就是。”

林娟如志得意满瞅一眼家主,可不是我非要拿权不放。

季以舟回过头来,目光沉冷盯了陆霓几眼,随后起身,淡淡道了句“散了吧”,径自离开。

余下众人,看长公主的眼神便都有些不大一样了。

仿佛他二人夫妻不睦,方才喜闻乐见。

崔氏终于掀起眼皮,回头注视季以舟离去的背影,眼中含恨,干枯的唇抿出一抹得逞。

以长公主的性子,先皇驾崩时,是季以舟亲自带兵入宫镇压,让宁王彻底没了翻身的余地,陆昭宁怎也不该爱上他。

这夫妻二人相敬如“冰”,正中她下怀。

季湛野心勃勃,欲要全盘掌控季家,定不会任由中馈旁落,眼下却被长公主当众拒绝,证明了她的猜测分毫不错。

众人陆续散去,刚出荣禧堂,一个细软的声音从后叫住陆霓:“表姐。”

陆霓驻足回头,看清眼前之人,神色淡淡,三舅母的外甥女祝玥,她俩这重关系,叫表姐怕是过分攀亲带故了。

“九弟妹。”

祝玥微微低头,垂着的眼中掠过一抹怨怼。

这人……叫住她却不说话,陆霓刚觉奇怪,祝玥身后转出个男子,生得面皮白皙、模样俊秀,一看便知,遗传了季家男子特有的风流倜傥。

季溶举止彬彬,“昭宁殿下,听闻你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季九郎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倒叫陆霓微微愣神,冷淡颔首。

“劳九弟挂怀。”

这问的不是废话么?刚才她都辞了中馈,自然还未好。

说罢,转身离去。

一旁的白芷倒是心领神会,她家殿下不大记这些事,实在是这几年,京城仰慕长公主的世家子太多。

云翳也约摸记得这人,往年长公主但凡出宫回府,季溶总会来府门前转悠,打听到长公主喜好书法,还投其所好送过一幅名家墨宝。

不过长公主一向不待见姓季的,礼物原封不动让人还回去了。

云翳一脸坏笑,没想到,这府里的世子爷都被季以舟弄残了,竟还有人敢惦记长公主。

季溶热切盯着长公主的背影,直到望不见时,才失魂落魄回过头来,目光停在垂眸立在一旁的妻子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沉默半晌,一言不发走了。

李其等候在堂外,见长公主一行出来,笑嘻嘻迎上前,“主子命小的来接殿下回金昌苑。”

这府邸占地甚广,屋舍众多,游廊七拐八绕,若没人带路,陆霓还真找不着怎么回去。

金昌苑就是今后她和季以舟住的院子,这座祖宅里,上任家主季威夫妇居寿颐堂,金昌苑的规格次一等。

独立的三进院落,比兰亭苑大了近两倍,跟刚才的荣禧堂一般,内外装饰奢华,院里的游廊都描了金漆,正屋更以金砖铺地。

整座昌国公府,金器使用绝对是逾制了的,甚至超出宫中用量,不过谁叫季家有钱呢,即使是陆霓,也快被这一路的金碧辉煌迷了眼。

进了苑门,陆霓正自左右观望,李其带点忐忑,嗫嚅道:“主子他……未回,殿下有何吩咐,只管跟小的说,从今儿起,小的就在这苑里当差了。”

陆霓其实并没在找季以舟,听他这话微微颔首,李其年纪小,又跟茯苓她们早就熟络,有他代为传话跑腿,倒是便宜。

茯苓快步迎上来,身后跟着四名侍女,是鹃娘为长公主挑选的,另有八个负责浆洗、洒扫做粗活的小丫鬟及媳妇子,及厨娘、花匠等人若干,另有负责车驾外出的马夫、轿夫住在外府。

数十人全是长公主的陪嫁,如今跟着住进这金昌苑,日常人手一应俱全,关起门来,倒也可跟这祖宅里的诸多亲眷各不相干。

“殿下,里头都打点好了。”茯苓小脸洋溢兴奋,“这苑里的小厨房家伙什儿都齐全,往后咱们只需每日往大厨房领了食材回来,自己烹饪即可,跟先前在宫里一样。”

这丫头来之前最担心的,便是今后长公主的饮食要经他人之手,府里人事繁杂,大厨房光应付主家,就有二三十个院子,几百口人,做出的吃食哪能尽心。

白芷眼神带着嫌弃,扫过四四方方的院墙,只觉她家殿下本该是尊贵的凤凰儿,却被圈在这间只有三进的院子,实在憋屈,忍不住拧一把茯苓的耳朵。

“有个小厨房就高兴成这样,你倒真容易知足。”

陆霓一时正觉难以适应,听了这话倒有点高兴起来,“知足才能常乐,大厦千间,夜眠不过七尺足矣。”

几人进了正房,白芷这才带些踌躇问道:“殿下,先前驸马愤然离去,会不会……”

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