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被带走后, 吕良安排人手赶去廷尉府外守着消息,交待了白芷等人几句,趁夜独自赶往城门。

夜里要出城, 除非有宫中或兵部的手令, 今日季澹带来的那支军队入城,城防司自是知晓的,眼下会否与之串通一气, 吕良实在没什么把握。

隆安门离得不远, 吕良刚到附近,便见城门一侧转出个男子,低声喊了句:“吕护卫,这边。”

吕良定睛一看, 却是前几日季督尉安排在府外, 每日给他回报府里人行踪的探子,名叫冯序。

冯序带着他绕到侧城处, 那里有扇供城卫出入的小门, 城防司统领徐泽亲自牵着一匹高头健马, 等在黑黢黢的阴影下。

吕良暗自松了口气,先前长公主没给他任何交待, 显然并未将希望寄托在季督尉身上。

往堒台求援是他自作主张, 心中也在忐忑, 季大人是否真肯为了长公主,违抗太后懿旨。

现下见到徐泽,便知这是季大人的安排,心头总算一块大石落地。

“吕护卫可是要出城?”

吕良点点头, 迟疑少许, 问道:“徐统领, 你可知今日入城的军队是何处调来的?”

徐泽面色沉凝,“不知,他们持的是太尉大人亲签的手令,因此,我等无法阻拦……”

吕良便不再多问,抱拳谢过,跃上马疾驰赶往堒台。

留守的白芷和茯苓此刻六神无主,今夜京城空虚,太后特意挑这个时间发难,就是为得让她们求告无门。

左思右想,白芷蓦地眼前一亮,“淳安殿下还在宫里。”

茯苓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两人趁夜赶往皇城,却被守在宫门外的禁军拦住。

二更天都过了,看来想在今夜请动三公主是不可能的,二人心焦如焚,只得折返回来。

与鹃娘一道,三人在佛堂燃香祈祷。

长公主金尊玉贵长到如今,即便再艰难时,亦不曾吃过皮肉之苦,如今先帝才刚驾崩,就被太后送进廷尉府。

那是什么地方?犯官罪臣进去都要扒层皮,能活着出来的少之又少。

殿下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三人痛哭伏地,口中喃喃诵经,祈求满天神佛保佑长公主平安,磕头不己。

漫漫长夜无尽 ,陆霓已没了时间的概念,艰涩的呼吸如同被长针刺穿肺腑,水流潮汐起落,每一次没顶,带她坠向深沉的永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落堒台,祭坛上钟鼓齐鸣,奏出欢快祥和的乐章。

崇明帝的首次祭天大典,所有人洋溢热烈崇敬,还需维持肃穆庄严,拿捏好恰当的分寸,以博取太后和皇帝欢心。

季姝站在坛上,睥睨脚下跪伏的身影,黑压压望不见尽头,这份无与伦比的殊荣与尊贵,令她飘飘然如立云端。

陆琚被厚重龙袍压出一身热汗,目光透过十二冕旒落在宁王身上,唇边扬起得意的弧度,静静等待。

祭拜过程繁复,大司典冗长的祷词中,陆瓒捧在双手间的祭器,在日光照射下,原本细碎的裂纹正在逐渐扩大。

从祭器交在手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他将被钉死在这祭坛上。

陆瓒微不可察向季湛投去一瞥,后者与解知闻并立群臣之首,垂眉敛目,那张清隽脸庞显出几分不耐和戾气。

“咔嚓”声加剧,手中的祭器陡然四分五裂,瓷片跌落地面,清脆的声响惊动了所有人。

皇帝收起唇边笑容,冷然看着陆瓒,身后秦优越前一步,厉声喝斥:

“宁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毁坏祭器,可是对陛下和太后娘娘心怀不满!”

太后眼中有惊诧一闪而过,微微蹙眉看了眼皇帝,显然,对儿子的自作主张感到些许不满。

太心急了,眼下长公主在京城已成瓮中之鳖,难逃一死,之后收拾陆瓒的机会多得是,何苦坏了今日的典仪。

上回的登基礼就已让她满腹遗憾,得位不正的流言纷飞,正要借今日祭天弥补回来,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臣不敢。”陆瓒微微躬身,并未对碎作一地的祭器做任何解释,姿态谦卑虔诚。

满场鸦雀无声,秦优的公鸭嗓显得尤为高亢。

“陛下,宁王心怀不轨,故意扰乱祭典,犯下大不敬之罪,罪不容恕,请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面色沉重,“朕怜你年幼,本想留你在京读书,是你坚持要为先帝守陵,朕也赐你封号以示抚慰。祭天关乎国运,即便你再心中有怨,也不该拿天下万民的福祉儿戏。宁王,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番劝诫颇显痛心疾首。

“皇兄。”陆瓒抬起头来,神色间并无慌乱,少年郎清亮的嗓音响遍全场。

“臣弟若真对您心怀怨怼,又岂会当众摔砸,故意落下口实,难道就为让你有个惩罚臣弟的由头吗?”

一语戳破皇帝面上的伪善,白玉珠串下,陆琚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你、你这黄口小儿,出言不逊,你眼里……可还有朕?朕是真龙天子……”

“皇帝莫要动怒。”太后打断他的话,沉声吩咐:“宁王不敬祭祀、顶撞天子,来人,将他押下去。”

上次与长公主当众争辩,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算计,何必争口舌之快,生杀予夺的权柄在手,便该快刀斩乱麻。

季以舟身在不远,此时蹙了眉头,下意识手摸腰间,这才记起今日一身文臣装束,哪来的刀?

一旁解知闻转过头来,看一眼他手上动作,无声笑了。

“司徒大人这是要……”

违逆上意,公然造反么?

赶在祭天前收缴季湛兵权,为的就是不受他辖制,坏了好事。

季以舟微一侧耳,神情恢复如常,甚至朝他也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后方。

随着太后这声令出,台下由远及近,如浪潮般掀起**。

纷纷扬扬的议论声,起初是从外围观礼的民众处传出。

今次祭天大典,为彰显天家仁和爱民,朝廷特许周边郡县的士绅学子前来观礼,更重要的,是要压下朝野间,有关继位正统的流言蜚语。

眼下却适得其反。

朝堂之上,群臣为着身家官途,趋炎附势者众,但民间乡野的声音,则不一定是权贵说了算,尤其是看重风骨气节的文人。

鹿鸣山作为附近数一数二的书院,今次来观礼的学子众多,在看到宁王在祭台上被宦官斥责时,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接下来皇帝怒斥,再到太后一语要给宁王定罪,立时群情激愤。

众怒声中,王清挺身而出,“公然毁坏祭器这等重罪,秦总管未经勘察,便直指宁王,恐怕有失偏颇,还请娘娘查明原委,也可平息士绅学子们的困惑。”

台下的声潮此起彼伏,此刻汇聚成统一的呼声。

“对,王中丞说得没错,宁王是陛下唯一的弟弟,怎可任由个宦官诬蔑定罪。”

王清今日的措辞,不如上次在紫宸殿恭顺,分明有恃无恐。

太后目光移向宁王,没想到,放他去守陵,竟被他结识了一批文人学子,和王清串通一气,真以为靠那些酸儒的唇舌,就能左右朝堂么?

她看一眼解知闻,对方回了个眼色,太后会意,心下稍安。

有解斓领三千玄天骑拱卫在侧,学子闹事倒也不足为惧,大不了以武力驱逐。

然而此次祭天的本意,算是全毁了,太后还得给皇帝收拾烂摊子,眼神示意秦优:

“说到底,扰了祭典亦是不祥,这些碎片还不快收拾了。”

秦优打个突,心道还是太后娘娘高明,碎瓷上有黏合用的脂胶,被人瞧出破绽倒是麻烦,连忙叫人去打扫。

太后则换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和声道:

“想是宁王身体不适,这才连祭器都捧不稳,秦公公,扶他下去休息。”

有了打碎祭器这项罪名,事后再发作也不迟。

秦优上前来扯陆瓒的袍袖,“宁王殿下定是有疾在身,言语冒失冲撞陛下,多得娘娘宽厚仁慈,不与你计较,还不赶紧谢恩。”

云翳在陆瓒身后,悄然拿手挡住秦优,向上一抬眉,笑嘻嘻低声道:

“有劳秦总管费心,不过,你还是先着紧陛下的龙体吧……”

所有人都未曾留意,长长的冕旒遮蔽下,皇帝面色通红似血,怒张的双目呆滞无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直挺挺僵立,一动不动。

“妖道嘉木的丹,炼给死人的倒还罢了,活人也敢吃,秦优,你狗胆包天……小命不想要了么?”

云翳的危言耸听低不可闻,幽幽传进秦优耳中,惊得他几要肝胆俱裂,连忙回头看去。

“陛下!”

太后也是这时才发现皇帝的异样,惊惧着要去扶他,手心摸到滚烫一片,“皇帝……”

“陛下想是中了暑气,娘娘,先扶陛下到阴凉地儿歇歇……”

秦优焦急说道,服用究源丹会有体热的症状,这个他和皇帝早就知晓,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太后娘娘的。

云翳的话在他心头有如一根毒刺,秦优惊惧交加,惟恐事机败露。

一旁迅速有宫人抬来舆轿,扶着浑身燥热、气息急促的皇帝睡上去。

秦优含恨瞥了眼云翳,提醒太后:“娘娘,那宁王……”

“把人先羁押起来。”太后的声音尖厉刺耳,被皇帝突如其来的病倒,惊得心神不宁。

季以舟对眼前的形势颇觉满意,原想着叫陆瓒故计重施,装病提早回京,谁想倒下的换成皇帝。

眼见几名禁军围住宁王,季以舟举步上前,被身边的人抬手拦住。

解知闻颇有几分语重心长,“贤侄与长公主联姻,实非明智之举啊。”

近日京中传出一些流言,道季湛与家族不睦,甚至登上家主之位,其中也有几分不清不楚的嫌疑。

这才令他恍悟,自觉已窥清对方的意图,从容笑道:“不论先帝生前意愿如何,如今人死如灯灭,大局已定,宁王成不了气候的。”

季以舟驻足,目光随着手扶舆轿、急步离去的太后,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对解知闻道:

“那么,太尉将人从宫里偷出来,安置在府中,也是想看看她腹中那胎,将来能不能成气候?”

解知闻眼皮子猛地一跳,面上飞快掠过一抹惊骇。

原以为季湛受家族排挤,这才找上长公主,想借二皇子这条龙脉飞黄腾达。

私下里,倒对季湛起了一丝惺惺相惜,自觉英雄所见略同。

无人知晓,假漪妃刘烟的腹中,还揣着先帝的遗孤。

这样一来,除了新帝和陆瓒,还有第三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选择这条更易掌控的皇家血脉,本是解知闻最大的秘密。

他无从所料,竟早已被季湛看穿。

解知闻紧紧盯着对方,这人的年纪比他儿子还小几岁,一旦揭开伪装,亮出的却是锋利獠牙。

此刻这个把柄被拿捏住,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季湛上前,喝退欲要押住宁王的几名禁军。

解知闻转而看向解斓,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解斓立在阶上,正对奉命前去驱赶学子的禁军低声吩咐:不得伤人,维持秩序即可。

回过身,以刀柄挡了挡步下高台的人,沉声唤住他,“以舟。”

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宁王,解斓面色泛难,“娘娘下了旨意,你还要带他走?”

季以舟言简意赅,“他姐姐是我的妻子,我要带他走。”

解斓回望不远处,由霍闯和宁通带队的百人护卫策马持刀,被玄天骑阻拦在外。

两方兵马都是他们一同训练出来的,两人都清楚知道,今日若兵戎相见,季以舟绝无突围的机会。

但,他的刀口绝不会对着兄弟,解斓收回刀,如同过去每次送他出征前一样,郑重道了声:

“去吧,小心点。”

解知闻震惊莫名,又有一重早知如此的懊恼,恼恨他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为何一个个都如此难以掌控。

他径直往行宫去见太后,进去时皇帝已醒,面上潮红褪去,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为着今日的大典,陆琚早起时特意多服了一粒究源丹,连小优子也瞒着,谁想被陆瓒刺激得晕厥过去,险些出丑。

他拿眼神警告秦优,莫要在太后面前露馅,挥袖赶走太医,行至外间时,正听见解太尉向太后禀报:

“季司徒抗旨不遵,劫走宁王返回京城了。”

陆琚大惊,咬牙道:“这些乱臣逆贼,立刻派兵去追!”

太后抚着额角,看向他的眼中,怒其不争的愤懑比过去隐晦得多,她最近时有察觉,皇帝不像一开始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了。

到底他才是皇帝,太后并不想因此损伤母子情分,但对他的无知,却不得不厉声喝止:

“不可。”

“母后!”

“季湛眼下虽无兵权,却握有朝廷大半财路,不可轻易撕破脸。”

解知闻见他二人欲起争执,一团和气在旁劝慰,把这个早就显而易见的局面,又向年轻的皇帝解释一遍。

心里,实际也烦透了这对扶不上墙的母子。

陆琚面色颓然,闷闷坐在龙椅上,还是这样,从前父皇在时对昌国公百般隐忍,如今他对季湛,也要如此。

太后心里窝了团火,恨不得指着儿子的鼻子痛骂一顿,责他不分轻重缓急,擅自行事。

解知闻则向她投去安抚一瞥,京中设下釜底抽薪之局,只待长公主一死,断去的不仅仅是陆瓒的退路,还有季湛的。

季以舟带着陆瓒等人,一行刚出堒台不久,迎面一匹快马飞驰而至,他遥遥看清座上之人是吕良,脸色瞬间阴沉似水。

吕良连夜急赶,本要一日的路程,仅不过三个时辰便跑完,座下健马已是口吐白沫。

见到前面的人时,他绷紧的心神总算松缓,人再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坠向地面,口中急切道:

“长公主……进了廷尉府。”

陆瓒握缰的手一紧,小脸煞白,“长姊她……”

廷尉府那种地方,过去一夜,恐怕已……

云翳在马上身子晃了晃,太后这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

季以舟沉冷的眸布满阴霾,心头却还留存一线希望,详细问明经过,随后双脚一夹马腹,跨下骏马如电光疾影,似能体会到鞍上人归心如箭的迫切,眨眼间一骑绝尘。

他的战马神骏异常,比玄天骑配备得更为精良,后面众人赶忙扬鞭追赶。

白芷和茯苓天未亮便守在宫外,直到宫门开启,守城禁军却仍拦着不叫两人进去。

照说她俩本就是宫人,禁卫明显是专门得了命令,不让长公主府的人去向三公主求援。

还是白芷想到,上次二公主得自解太尉的那块宫禁令牌,被殿下收缴了,两人急匆匆又赶回府里寻出来,再回到宫门前,禁卫总算放了她们进去。

到淳安的祥华殿外,茯苓突然拉住白芷,语气是一贯的轻柔,却意态坚决,“让我进去,我去求淳安殿下。”

白芷停下步子,看看她哭得肿成桃子的眼,额头也是一片红肿,沉默着未再坚持。

茯苓性子柔软,过去被她和长公主保护得很好,那些与人争锋相对、勾心斗角的事儿,从不叫她沾。

白芷曾以为,做女子就该像长公主这般,心性坚定、不屈不挠。

她从未想过,长公主会遭遇今日这般摧折,而眼下,还需得更为软弱的茯苓,代替自己向三公主求情。

茯苓跪伏于地,向淳安连连叩首,不过几下,金砖地面便沾染了斑斑血迹。

淳安闲闲斜倚在软榻上,听说长公主进了廷尉府,细眉一挑,嘀咕了句,“本宫都没去过……”

接着,她轻快笑起来,“那可不是什么好地儿,本宫也不稀得去,茯苓,你倒是说清楚点儿,谁把她带去的?”

“秦大明。”茯苓老实说道。

“那就对喽。”淳安笑盈盈摇头,“这事儿自有母后定夺,难不成你想教唆本宫跟母后对着干?”

“还有……季世子。”

茯苓语声艰涩,“淳安殿下,若太后娘娘真要定我家殿下的罪,依国法家规处置,我等无从有怨,但季世子是个什么秉性和手段,想必殿下心里清楚得很。

我家殿下与您一同在这宫里长大,不说情同手足,起码,从未起过要害您的心思,您难道真忍心,看她在季澹那恶魔手底受尽凌.辱,凄惨而终吗?”

淳安挑着的眉又扬高了些,拿过案上的茶啜了一口,低垂眉眼摆弄玉盏不言。

她从没想过违逆母后和皇兄,那是她荣华富贵的唯二倚仗,除非她疯了,才会为了那个事事把她比下去的长公主,得罪至亲。

但顺着茯苓的话,她稍稍往那个方向联想了一下,隐隐生出不寒而粟。

她时常出入昌国公府,与表哥季澹关系还算不错,也曾亲眼见过他屋里那些,本该娇花儿一样的侍妾,挨打至肢体残破。

将那样的场面代入到陆霓身上,尤其是廷尉府恶名昭著的各色刑具,再次习惯性地与自己做了个比较……

茯苓眼见着她脸色变幻不定,伏地用力磕头,鲜血从她额上汩汩淌下,挡住视线,眼前一片腥红。

“淳安殿下,大家都是女子,难道不知,尊荣皆是浮云,来去不由自己,我家殿下今日之苦,若有一日落在您身上,您当如何?”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披面的血却像个冤死的女鬼,话中深意更让淳安没来由一阵胆寒,怒道:

“大胆,你这贱婢,竟敢咒我皇兄!信不信本宫现在就叫人来杖毙了你!”

茯苓并未辩驳,也不讨饶,直直跪着自行掌嘴,下手之重,不过几下娇嫩的双颊便已高高肿起。

淳安被她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态度,弄得气愤不己。

然而,看着这张又是伤又是血的脸,想到长姐现下……怕也是如此,甚至比她更惨,终不免升起两分怜悯。

廷尉府外重兵把守,得知来人是淳安公主时,一名小校跑去叫来领队。

步军校尉沙齐扶刀踱上前,向淳安公主抱拳一礼,“殿下,我等奉命听从昌国公世子调遣,不得放人进去,实非有意冒犯。”

“季澹能耐大了,都能调得动兵呢。”

淳安言语中的鄙夷毫不掩饰,“那就烦请你进去通传表哥一声,本宫在此立等。”

不久后,列队退出一条通道,廷尉府黑压压的铜门启开一线,好似深渊裂开一道隙口,诱使人自投罗网。

跟在后面的白芷茯苓却喜极而泣,昨夜吕良派在此地的人,想尽办法皆不得入内,总算,淳安公主的面子还管用。

只要能进去,便是陪着殿下一道死,心也踏实了。

天光自半开的门缝透进来,好似给阎罗殿引入一线生机,将审讯堂里的阴谲鬼气扫去了些许。

一夜过去,长公主还未认罪。

淳安进来时,秦大明如梦初醒,霍地跳起来,意识到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顾不上向三公主请安,脚步踉跄跑到水牢边上,扒着池子向里张望。

季澹斜乜一眼来人,不阴不阳笑了笑,“淳安,你不该来这种地方。”

“哟,表哥原来知道这是哪儿啊。”他横淳安也横,上前抓起大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记敲下。

“昭宁是本宫的长姐,也是大庸朝唯一的长公主,被你们这些龌龊之人刑讯逼供,兔死狐悲你懂不懂,你叫本宫情何以堪?”

彭经浩正趴在大案上睡得迷迷糊糊,被她这一敲,惊得三魂七魄乱飞,手忙脚乱,险些从椅上缩到案底。

那边秦大明已嗷地一嗓子嚎出来,“彭经浩你个鼠首两端的小人,竟敢叫人动手脚。”

他伸手去够水牢边上的闸口,难怪长公主受了这一夜的刑,嘴还能这么硬,原来竟是有人暗中放水。

秦大明半趴在地,抬眼间,恰与牢中女子苍白似鬼的面庞对上。

原本清冷矜贵的玉容,此刻双目紧闭,眼圈殷红似染了鲜血,双唇抿成一线,色泽呈现浓重的青紫,几近墨黑。

她、死了么?

这个念头在秦大明脑中蹿上来的瞬间,他猛地合上闸口,池下传来机括扭动的咯吱声。

水流澎湃而起,呼啸着漫过头顶之际,陆霓蓦地睁开眼,一重浓烈的血色染在瞳仁上,令她似地狱归来的恶鬼。

她嘴唇轻颤,牙关紧叩,眼中挟着森森寒意。

秦大明肝胆俱裂,一时间,像是被索债的凶邪掐住喉咙,惊得双脚乱踢。

扑到他身上的是白芷和茯苓,女子尖利的指甲不要命地抠进皮肉,哭喊着:

“我和你拼了……”

边上的差役连忙去拉开两女,谁知看去软弱的女子,此刻却凭着一股悍然凶狠的劲头,死死缠住秦大明的头颈,以指甲和牙齿为武器,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那边正跟季澹打嘴仗的淳安,一手撑案,伸手过去揪住他。

“本宫既然来了,你还敢不放人?”

堂中一时乱作几团,眼见事机败露,彭经浩咬了咬牙,此时不能再做墙头草,必须站队了,向任秋打个手势,示意他打开水牢。

“她是毒杀先帝的真凶,人证物证都有,淳安,你再胡搅蛮缠,太后定不饶你。”

季澹被淳安扯住衣领,咆哮着和她对撕。

这说辞太过耸人听闻,淳安不由定住手,讶然回头。

浑浊水流褪去,锁在石柱上的人露出身形。

在水牢浸了一夜的衣裙,此刻湿漉漉紧裹住凹凸玲珑的躯体,乌发如墨,黏在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的面颊上。

头脸脖颈和双手沾满斑驳血痕,鲜血被稀释成极淡的粉色,好似一朵朵形将凋零的芙蓉花瓣。

浑身上下,曲线及血肉无从遮掩,暴露于人前。

她本是一朝最高贵的女子,此刻却是最凄惨绝望的囚徒。

淳安在这一瞬间全身寒毛都竖起来,尖声道:“你说长姐毒杀父皇?绝不可能!”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用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把尊崇的公主打成阶下囚,将心比心,淳安只觉遍体恶寒。

秦大明在几个差役的帮忙下挣脱出来,脸上横七竖八的口子鲜血淋淋,全是被指甲挠出来的。

他四处看去,寻不见主官彭经浩,只得自己跑到堂上抓过状纸,厉声断喝:

“长公主谋害先帝证据确凿,罪极当诛,来人呐,给她按押画印,即刻处死。”

他分明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机,长公主必须马上死,多拖一刻,便凶险一分。

白芷和茯苓奋力扑上前,用身体盖住长公主,不许差役靠近她。

“淳安殿下,此乃太后娘娘懿旨,便是您,今日也违抗不得。”

秦大明的声音尖利刺耳,像只被人捏住长颈、垂死挣扎的鸭子。

淳安呆呆立在原地,莫名愣怔。

秦大明的直觉没有错,一阵隐约的喊杀声,正从门外传来。

季以舟一路风驰电掣,赶至隆安门时,霍闯带领的队伍、以及宁王等人,还在数十里之外。

他的马太快,城门洞的守军起先只看到个黑点,眨眼间已至近前,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不由大声呼喝。

徐泽一直守在这处,见状喝退守卫,命人迅速挪开栅栏。

季以舟单人匹马,如流星坠地呼啸而过。

直到遥遥望见廷尉府,门前黑压压的步兵方阵,近千名士卒盔明甲亮。

他飞身下马,落地时踉跄一步,鞍侧的长刀已出鞘在手。

面对眼前的严阵以待,一路上越来越冷的心,此刻反而回温。

手撑在膝上急喘了几口,这般不顾一切的奔袭,在他来说亦觉难以承受。

随后,他沉着腰,闷声笑了起来,是发自肺腑、由衷开怀的笑。

廷尉府前的驻军还未散去,只有一种可能——

她还活着。

季以舟直起身,看向前方如临大敌的一众士兵,由甲衣制式认出编制,冷嗤一声:

“青州军,还真是不辞千里,叫沙齐出来。”

人群起了一阵**,已有兵将认出他来,低低议论声不绝于耳。

季湛从前隶属幽州,与青州可谓井水不犯河水,但自从两年前飞棠关失守,是他领三千玄天骑,千里迢迢跨越青、翼两州赶去救援。

这份功绩,在青州军眼中,则成了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沙齐自队伍中走出,语气轻蔑,“季大人,末将不归你调遣,识趣的便自行退离,否则按扰乱军机论处,某有权下令,将你斩于阵前。”

季以舟抬眼望着廷尉府半开的大门,“痛快,那便不必废话了。”

刀锋睥睨,他一人一刀,裹挟凛冽煞气,要于此地杀出一条血路。

千人步兵结成的方阵,等闲骑兵冲锋也要避其锋芒,失陷其中便是死路一条。

季以舟却似深谙阵形的变化,身形诡谲出没如风,不多时,他的身后又跟了不少身覆软甲的持刀护卫。

这些是长公主的府兵,先前白芷和茯苓进去了,令他们生出希翼,眼下纷纷跟紧季以舟,向廷尉府杀进。

半个时辰后,霍闯领兵赶到,深陷重围的人已是周身披血,青州军这方则更为损失惨重,横七倒八的尸首堆成小山。

数百人堆叠的铜墙铁壁之后,离廷尉府大门,仅余十步之遥。

不须季以舟下令,霍闯和宁通娴熟分兵两路,百人骑形成双龙阵,左右挟杂下,迅速突进重围。

骑兵迅猛如风,势如破竹,冲开最后一道屏障。

廷尉府厚重的铜门轰然洞开,季以舟单手持刀,身后明朗的日光照出尸山血海的修罗场,面前的审讯堂幽暗森冷,如同阴曹地府。

他立在门槛前,处于半明半暗的交界处,似跨越阴阳两界、肆意收割性命的杀神。

所过之处,死伤过半的青州军哀鸿遍野,即将抵达的廷尉府正堂,其内所有人无不两股战战,惊骇莫名。

差役们得了主官的暗中吩咐,互相推诿著作壁上观,秦大明使唤不动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此时面无人色,眼中闪过一抹狠色,连滚带爬扑向长公主。

眼下唯有劫持住她,才有可能获得逃生的契机。

季以舟人尚在甬道,手中长刀如流星激射飞出,鲜血在半空划出一道赤烈红焰。

那刀早已卷刃,布满细小裂痕,如锯齿刮蹭,刀尖洞穿秦大明肩窝,凌厉的劲势带得人向后飞出数丈,牢牢钉在殿柱上。

凄厉的哀号霎时响彻整间审讯堂,这是自昨夜长公主进入后,响起的第一声惨叫。

来自这个心怀鬼胎的恶人之口。

陆瓒从殿外飞奔进来,扑在长姐身上,喉间发出一声悲嗥,如同失去双亲的幼兽,呜咽着紧紧抱住她。

云翳极力睁大双眼,致使白翳上布满血痕,朝长公主伸出手时,颤抖难以自抑。

他一贯看淡生死,对活着这件事极为厌倦,因此总以玩世不恭的姿态示人,即便面对长公主也是如此。

在他的认知中,哪天她死了,他就弄一粒升天丹,服了给她殉葬,尸身不腐,到了幽冥地府,还可一直侍奉她。

然而此时见到生死未卜的她,从未有过的惶恐占据整个心灵。

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她的身子冷得像冰,腕上的脉息都快摸不出来,手探在脖颈,过了好久,察觉到微弱的跳动。

云翳一屁股瘫坐在地,俊美的脸上似哭似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生之喜悦。

“活着,殿下还活着……”

由始至终,季以舟远远立在甬道上,不曾上前。

那些人围在她身边,对她的疼爱与怜惜毫无保留,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她的伤与痛在他面前那么隐晦,从不肯坦露分毫,用这种隐晦的疏离,将他拒之门外。

她不爱他。

而他,本是来找她报仇的。

但却为何,在得知她身陷囹圄时,他的心像被人剜去一大块,空****,蜂拥而起的杀念如狂风呼啸。

那种痛,与过去的深含怨怼不同,说不清道不明,难以理解。

季以舟走上前,透过围拥的人群缝隙,看见陆霓惨白的小脸,往日灵动如水的桃花眸紧紧阖着,乌黑的唇倔强紧抿。

他的眼眶一瞬滚烫赤红。

他见过太多生死,如今落在她身上,却无法淡然处之,心头暴虐的情绪无法渲泄,唯有杀戮可以替代。

季以舟双目腥红,周身散发淡淡白气,那是先前无数人鲜活滚烫的血浆喷溅上去,再被此地森冷的寒意激发而成。

步履沉滞,仿佛来自地府、杀气腾腾的死神。

秦大明双脚离地被钉在柱上,逃无可逃,惊恐看着向他走来的人,嘶声尖叫:

“别杀我,求求你、饶……”

季以舟双手握住刀柄,猛地向下一挫,刃锋撬断锁骨,就此断裂开来。

他将断刀朝里捅进半截,继而长拖向下,豁开整副胸腔。

从左肩至右腰,秦大明被斜斜劈作两截,求饶声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明天,轮到色胚季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