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审讯堂, 从前也曾招待过权臣勋贵,甚至皇族宗室,但长公主这般的金枝玉叶, 却还是头一回。

不远处的几根柱子上捆缚着犯人, 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仅能勉强辨清人形, 不知是死是活。

陆霓沿着甬道步入, 两侧的狰狞刑具透出阴森冷芒,反射在莲青色广绫长裙上,葳蕤裙裾拂过地面,尚未凝固的血污争先恐后攀附上去, 怡淡馨香被浓重血气盖过。

这世间, 暴虐若想玷污洁净,只须一瞬间。

陆霓极力镇定下的心神, 在看到此情此景时, 恐惧不可遏制, 疯狂滋长。

彭经浩坐在正中高案之后,假作翻阅案牍, 始终不敢抬头去看。

一旁安然而坐的秦大明微微阖目, 一派高深莫测。

唯独另一侧的季澹, 双目炯炯有神盯着陆霓,在她矜贵娇柔的身段上逐寸逘巡,纤盈柳腰、修长清傲的雪颈,**.邪的目光流连忘返, 笑道:

“昭宁小美人儿, 吓着了没?你来, 乖乖求我,哥哥让你少受点罪,好不好?”

陆霓收在袖中的手握成拳,负在身后,轻蔑的目光一掠而过,落在正中的彭经浩身上。

“季澹不过一个世子,既无官身也无爵位,却于堂上大肆喧哗。彭正监,这就是你廷尉府办案的章程?果真独树一帜,大庸朝绝无仅有,只你一家。”

彭经浩被她斥得哑口无言,朝季澹连打眼色,示意他收敛些。

“本世子手里有兵,今天谁来也救不了你。”

季澹歪瘫在椅上气势十足,一拍几案,就是这么横,底气十足斜睨着彭经浩,“赶紧问,看她招不招,不招的话……”

那张略显阴柔的脸上流露狂热,视线扫向远处的刑具,蠢蠢欲动。

彭经浩暗自咋舌,觉得这人就是一变态。

“今有前太医院院判张庭春被害一案……”

堂上一记惊堂木敲响,彭经浩正襟危坐宣读完讼状,抬眼瞥了瞥长公主,喝道:

“带人证上堂。”

一旁传来镣铐拖地声,两名差役押解来的女子跪在堂下,默默垂首不语。

陆霓微微眯眼,看着桔梗。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身份。”

“民女周青,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宫女。”

“所犯何事,详细禀来。”

“是。”桔梗轻声应答,回过头,木然看了一眼陆霓,语声平铺直述,毫无起伏。

“殿下让奴婢的哥哥周通,趁张院判醉酒后杀死他,弃尸河中。”

陆霓面色毫无动容,冷漠听着,就似对方口中所说并非是她。

身为长公主,她何以如此大费周章谋害一个太医,这样的指控未免太过荒诞不经。

她转而看向堂上三人,秦大明仍是老神在在假寐,季澹盯着她的眼神,也依旧如盯着落入掌中的猎物,垂涎欲滴。

显然,这场指控还没完,也没这么简单。

彭经浩垂眼看着状纸,漠然问道:“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有。”桔梗说着,一旁的差役捧上一只布包,在堂下打开,传出刺鼻臭气。

“此物本是在张院判身上,我哥哥杀死他后得到的。”

陆霓冷眼旁观至此,眼瞳倏忽一缩,隐隐意识到什么。

冰冷恶意由脚底慢慢爬上来,她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

“此乃何物?”

“此物名为葵脑,可炼制奇香,长期使用可至人死地……”

彭经浩不急不徐又问:“那,长公主为何要让你哥哥,杀死张庭春?”

“长公主杀死张院判,是为灭口。”

此刻听来,桔梗的语声似也含了隐约的颤抖,她一字一句道:

“殿下命张院判炼制奇香,用在蕴秀殿漪妃娘娘寝室,害先帝……惨死。”

陆霓蓦地捂住嘴,依旧难以抑制恶寒袭遍全身。

她清楚知道太后恨她,想置她于死地,却从来没想过,会给她罗织这样险恶的罪名。

秦大明终于掀开眼皮,其内锋芒如同锐利针尖,死死楔在长公主苍白如纸的脸庞上。

“宫中人人知晓,长公主这些年对先帝多有不满,私下里时常口出怨言,甚至与先帝当面争执。但殿下啊,那毕竟是生你养你的父皇,你狼子野心歹毒如斯,实为千千万万世人所唾弃。”

如同雷霆当头劈下,一时间,将陆霓身上的硬壳尽数击得粉碎。

这一刻,她茫然失措、脆弱无依,下意识后退,无声辩驳:

“没有……本宫没有,我没有……”

身陷泥淖,浑浊的漩涡拖拽住她,天旋地转,坠向黑寂的深渊。

“父皇……母后……”她低低呢喃。

像幼时在重重宫殿迷路,哭哭啼啼一边喊一边跑。

那时,父皇和母后总会很快找到她,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呵护,直到她破啼为笑。

但……再也不会有人来抱她、安慰她、哄她笑了。

只剩她自己,弱小而无助,蜷缩着紧闭双眼,不去看这个恶意满满的世界。

“要么说最毒妇人心呢。”季澹震惊过后,忽而放声狂笑,指着陆霓,“千古奇闻呐,原来先帝驾崩,竟是被亲生女儿害死的,哈哈……嘿嘿……”

随着他的声音,仿佛有无数眼睛、无数双手,围着她指指点点,所有人带着深深的鄙夷和嫌恶,像看怪物一样。

寒意凝结一张张险恶讥笑的脸孔,欲要将她淹没吞噬。

一团怒火在陆霓胸中熊熊燃烧,周遭的窃窃私语、居心险恶的泥水污垢,逐一被烤干、蒸发,消散成烟——

她在滔天烈焰中蓦地睁开眼,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她重又穿上那身厚重的盔甲,无畏睥睨而起。

秦大明刺耳的公鸭嗓厉声喝道:“昭宁长公主,你可认罪?”

“本宫不认。”

所有的情绪随怒浪翻涌滚滚逝去,陆霓声沉如水。

秦大明自椅中站起,掸了掸袖子,“先帝遗体经验尸查明,确乃身中奇毒而亡,这等秘事隐而不宣,是为顾忌天家颜面,但太后娘娘绝不容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殿下,今日许你在这廷尉府自证清白,是娘娘予你的最后机会。”

自证清白?

那日秦双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不过半月就马上风……死在个窑儿的肚皮上……”

由秦大明这番话看来,太后都未必有她清楚,父皇真实死因的来龙去脉。

但,要她如何宣诸于口?

他们把张院判的死安在她头上,构陷她谋害父皇,却也稳稳捏住她的死穴。

让她百口莫辩。

秦大明冷冷觑着长公主,眼见她面色变幻不定,却始终不开口,候了片刻,转而看向彭经浩。

“彭大人,如此,便录下罪状供词,请长公主画押吧。”

彭经浩这才从恍惚中惊醒,实则今日这桩案子会是个什么走向,他也是到此刻方知,对于太后给长公主定下这么大一桩罪名,深感意外。

提笔书写卷牍时,他的手还有些颤抖,实在是从未办过——公主毒杀帝王——这等大案。

满篇朱红字迹如淋漓鲜血,触目惊心。

陆霓冷笑,“本宫绝不认这构陷之罪。”

“不认——那就屈打成招。”季澹正中下怀,邪笑连连,“彭大人,你这儿的刑具,可不能只当个摆设呀。”

彭经浩如坐针砧,说实话,他掌着这廷尉府,伤阴骘的事没少干,但说大奸大恶却还不谈不上。

起码,他没有给女人上刑的习惯。

季澹却不然,他今日等得就是这一出,兴奋得一手拄拐站起来,连蹦带跳到了陆霓面前。

“我的昭昭小美……”

刚凑近,陆霓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季澹,你敢动本宫一下试试!”

季澹哎哟一声捂住脸,恶狠狠磨牙,连声道:“好好好,烈性,爷就喜欢这样儿的!”

“来呀,给我把这女人捆上,抬到……”

他翘着脚退到一旁,瞅着满场刑具,要琢磨个最厉害的,好好挫一挫长公主的锐气。

“那个,对,就那个刺笼子。”

季澹两眼放光,在家时他就喜欢蹂.躏通房小妾,越是见血他越兴奋。

“爷我今儿就不信了,还治不服你!”

终于有机会,把这高高在上的皎洁明月拖入最肮脏的尘垢,季澹只觉热血沸腾。

彭经浩心下直犯嘀咕,抬眼去看秦公公。

秦大明稳坐泰山,太后交待了,祭天大典结束前,取了长公主性命即可,至于过程,季世子深得太后宠爱,自然就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去折腾。

再说,他也想瞧瞧清水芙蕖沦落泥潭,矜贵出尘的长公主,受过这里酷刑后,会变得如何狼狈不堪。

“可惜咱家身子残缺,这等艳福望而不及,世子爷千万别错过啊。”

他怂恿着,口中爆出一阵刺耳的晦笑。

季澹连声狂笑,“季湛啊季湛,眼见煮熟的鸭子,临到头还不是吃进我嘴里……”

听到季以舟的名字,陆霓冰冷到麻木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铁笼里横七竖八的尖刺沾满血污,如张牙舞爪的恶鬼,叫嚣着等待鲜美血肉的投喂。

彭经浩迟疑再三,开口提议:

“这荆棘笼,收拾那些皮糙肉厚的男人倒还罢了,长公主细皮嫩肉的,这一进去,就该成个血葫芦了,模样可不大好看,世子若想……何不试试水牢。”

这两人背后有太后撑腰,自可为所欲为,可彭经浩还有软肋捏在季湛手里,不得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水牢?”季澹摸着下巴看向陆霓。

她被两个差役押住双肩,依旧站得笔直,神情淡漠,既不开口求饶,也未掉一滴眼泪。

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不像他从前玩弄过的那些女人,越是哭喊,越能勾起他施虐的**。

且,这一身脂凝如玉的肌肤,破了相岂非暴敛天物。

彭经浩向任秋打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将水牢闸口往回拨了少许。

黑魆魆的水牢宽三尺、深五尺,正中立一根粗大石柱。

陆霓被缚在上面,浑浊的水流冰冷刺骨,由脚底涌上来,涨至胸口,挤压心腔最后一口气,将尽时,又缓缓回落。

水面起伏,她在死生间徘徊,轮回没有止境。

作者有话说:

女鹅遭磨难,抱抱她,也抱抱心疼她的小可爱们,明天男主就来给她出气,这些恶人一个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