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二字, 是陆霓十三岁时偶得雅号,当时正值正熙帝新春贺宴,她在后殿手书一幅, 本意不过是混个彩头。

“扰扰兵戈犹选将, 珊珊环佩想朝天。愿摅忠赤勤功业,散作甘霖洗瘴烟。”注1

借前人诗意,本是替表姐感怀一番, 女子亦有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之志, 不意竟得了满堂彩。

她的笔迹,父皇自是认得,赞誉褒奖一番过后,语出调侃:

这位甘霖先生, 字迹婉约中尤显风骨, 清丽脱俗,堪为逸群之才。难得的是愿替女子明志, 想来亦是解语惜花之人, 不知将来谁家女儿得着这般好夫婿, 当为毕生之幸。

此后,甘霖先生的名号先是在京城贵女圈中风靡一时, 不少高门主妇打听着要给自家女儿说亲。

谁知这人竟神秘非常, 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

越是这般, 反倒越引得人关注,开始大肆搜罗甘霖先生的墨宝,几年下来也不过寥寥数幅,价格因此节节高升。

知道这事的, 除了白芷她们几个, 只有戚横元。

皆因甘霖先生的字被炒出天价后, 坊市间便开始出现赝品,照章临摹也就罢了,竟还有新作问世。

陆霓气不过,这才起意以独门特制的纸墨书写,是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招揽戚横元,受他指点,她亦有意经营甘霖先生这个名号,时不时出上几幅,即维持热度,又能保持新鲜和神秘感。

挂拍售卖事宜,全由他一手包办。

陆霓也没想到,她堂堂一介长公主,有朝一日要靠卖字为生。

但这亦是她不必依赖旁人,全凭自己就能挣得的财富,是眼下诸多烦心事中,唯一一件令她由衷开怀的。

只可惜书画不比别的,卖得越多越不值钱。

否则她日日埋头狂书,说不定哪天就能赶超昌国公府,把季以舟这个新出炉的大庸首富撵下台去。

进到室中,陆霓开门见山,“戚君,本宫打算开间书坊,由你来打理,甘霖先生这个名号,以后就是你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息丰楼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过去卖字也是由他出面,其实早在她当初招揽此人时,便有过今日这番预想。

戚横元眼神热切,激动万分。

当初他进公主府时,心情相当矛盾,一方面自觉羞愧,却又沾沾自喜。

毕竟,昭宁长公主姿容绝世,身份高贵,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接近的。

谁想来了三年,长公主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亲近之举。

他不敢主动撩拨,一等再等后,终于歇了心思,这才一心扑在造纸上,闲暇时整理书画籍册,此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来公主出降,放他出府,开一间书坊,接着做回老本行。

他当即拜倒,“横元一定用心经营,替殿下把这桩生意做得长长久久,定让殿下财源滚滚,赚得盆满钵满。”

一开心,生意经滔滔不绝,喜气得像在给她拜年。

陆霓大乐,他这人一点即透,也是个脑子灵光的,亲自扶他起来,含笑道:

“就这么说好了,那套《四季赋》还是先在息丰楼卖掉,本宫眼下应急要用,书坊要尽快开起来,只给你半月时间,选址开业,由你全权负责。另有一事,本宫要你今日就开始办。”

说完,眼神示意白芷。

白芷手中捧了只长匣,打开里面是一幅三尺卷轴,与茯苓一人一边,在窗前徐徐展开。

“戚君看看这幅《伯远帖》。”

轩窗敞亮,青竹辉映间,融融日光透入室中。

戚横元连忙走至近前,依着习惯,先看字迹、章鉴,再到裱画卷轴所用质料,逐一仔细验过,显得极其老练。

《伯远帖》,前朝书法名家汪旬之作,乃是稀世珍品,戚横元一开始自当是长公主从宫中拿出的真迹,有幸见识,喜不自胜。

看到后来神情逐渐平复,半晌抬头,尚余些许惋惜,平静道:

“殿下,这是赝品。”

陆霓挑眉一笑,起身踱步过来,“你如何看出来的?”

“这,这……还有这里。”

戚横元迅速指出几处可疑的地方,随后道:“不过能仿到如此程度,赝品中亦属难得,可为伪上。”

陆霓流露一丝得意,耗费她三日功夫才捣鼓出来,能得这老手一声“伪上”,她对自己的技艺还是有两分满意。

“本宫要你放出消息,道有人重金收购此帖,待书坊开张,就把这幅赝品挂出来。”

“这是为何?”戚横元大惑不解。

经营书坊他极有把握,甘霖真迹外界无法仿制,以后只有他的书坊才能买到,已可预见,连息丰楼的生意,都要被他抢去大半。

但在自家书坊卖赝货,岂不是砸招牌?

陆霓眨眨眼,“戚君何必拘泥,便实言这是件赝品即可。”

真的假不了,戚横元立刻懂了,笑道:“恐怕到时,这《伯远帖》的赝品,要多得满城都是。”

陆霓笑而不语。

如此,城中的制赝高手都坐不住时,她要找的人,自会浮出水面。

出了绿卿斋,陆霓问起:“表姐这几日来过么?”

白芷答:“头一日就来了,知您前些日子劳累,道过几日待您休息好再过来,看了一回宸少爷就回去了。”

陆霓点点头,“本宫也好久未见宸哥儿了,他这个年纪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一月没回,只怕他又认不得本宫了。”

白芷轻声哂笑,“到底从前养得小家子气些,见得人少就怕生。”

茯苓在旁轻言细语,“咱们殿下通身气派,不笑的时候……奴婢也有点怕的,殿下多见他几回就好了。”

“本宫哪有你说得那么吓人?”陆霓抬手摸了摸鬓发,“本宫是怕表姐介怀,这才不好跟他多亲近。”

说来这也是一桩难事。

大舅战死,肃宁侯府为着无人袭承爵位,一时争执不下,朝廷有规,世袭传子不传兄弟,二房三房便想到过继这条路上。

大房只剩下凌靖初一个,嗣子将来眼中只有亲生父母,这么一来,大房等若名存实亡。

因此老夫人始终不肯点头。

到得去年才知,肃宁侯在外还养了一房外室,出征前已有身孕。

那外室产子而亡,孩子由奶娘抚养在乡下。

凌靖初这才明白,母亲是得知父亲在外另有女人,因此忧伤成疾。

父亲阵亡,母亲也跟着撒手人寰,她以为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谁想多出个亲弟弟时,反倒心生反感。

凌老夫人自是明白孙女儿的抵触,但这也比从二房三房过继得强,当即便命人去接了回来。

这外室子便是宸哥儿,接回府时才一岁多,生得瘦小怯懦,连话都不会说。

自然,府里没人待见他,另两房眼见到口的肥肉,掉进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口中,恨不得扒开他嘴夺回来。

凌靖初起初大有听之任之的意思,老夫人碍于孙女的面,也不好明着多关照。

带着凌宸的奶娘大字不识,哪儿见过侯府的世面,整日战战兢兢,带着孩子苛活。

陆霓听说这事后,征求了外祖母和表姐的意见,将小表弟带回长公主府暂住,待表姐日后解开心结,孩子也长大些,再送回去。

进了院门,陆霓一眼就瞧见蹲在花丛下的小小身影。

比刚到侯府时胖多了,小脸圆润,手臂藕节一样白白嫩嫩,看得陆霓都想咬上一口。

她悄悄行至近前,蹲身凑上去,小声问他:“宸哥儿,你瞧什么呢?”

冷不丁一声,吓得小短腿一个没蹲稳,屁股墩儿坐到地上。

他扎着两条腿,仰头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咧开一口细糯乳牙,扯出个欢快笑脸。

陆霓忍不住拿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肉嘟嘟的手感极好。

凌宸短短的指头捏了朵茉莉,刚才正拿花儿引蚂蚁,举着小胖手,奶声奶气对她说:

“发……发,戴发发……”

陆霓高兴接在手里,朝守在一旁的春桃投去满意一瞥,如今这小家伙倒一点不跟她见外,还送她花儿呢。

奶娘丁嬷嬷在屋里听见动静,忙忙跑出来,见了长公主就要跪地叩拜,被春桃拉了一把,这才省起规矩,袖着手讷讷立在一旁。

丁嬷嬷年纪不小了,说话嗓门洪亮,行事风风火火,这般习性乡野的老妪,其实陆霓很不愿让她继续跟着凌宸。

但是孩子太小,生来就没了娘,一时离了怕不适应。

兼之,丁嬷嬷到底一片忠心可贵,不曾因他没爹没娘便弃之不理,而是带回老家,有她一口吃的,便有凌宸一口。

之所以没选个更得力的管事媳妇或嬷嬷给凌宸,也是不想压丁嬷嬷一头。

春桃是庄子上长大的,在家时带大过好几个弟妹,懂规矩,性子稳重,人也厚道,跟丁嬷嬷说得上话。

陆霓逗小表弟玩了会儿,回到兰亭苑,吩咐更衣,“本宫去瞧瞧外祖母。”

侍女捧来衣裙供长公主挑选,她睨了一眼,弯唇轻笑,“又给本宫裁新衣了。”

随手从里挑出件玉色水仙裙,仅在裙摆绘了蝶戏纹样。

白芷抿唇笑道:“奴婢叫桔梗专门挑了鲜亮的料子,领着府里织娘们赶了几日,才制出这批衣裳来,里头就这么一件素色,偏就叫殿下一眼挑中。”

陆霓恍然,也跟着笑了,这两年习惯穿戴素净,一时改不过来。

“你给本宫挑吧。”她摞下裙子转身走去妆台前,又添了句,“也别太艳。”

“奴婢省得。”

白芷应声,选了件蜜色百褶如意月裙,暗花细丝绣遍地穿花云纹,雍容却不显奢贵,较深一系的石黄四指宽腰封,束住娉婷楚腰,衬得她身姿挺拔,绰约有致。

百褶裙过于繁复,茯苓刚从外面进来,与她一道蹲身理褶子。

“桔梗呢?”

白芷小声问一句,平日出门装束,她必是要在旁打理的。

茯苓也压着声儿,“刚跟我告了假,她家里托人递信儿进来,说她哥哥摔了腿,叫回去瞧一眼,明日就回。”

白芷撇了撇嘴,“这才回来几日,就急着家去,专捡你这好说话的,怎地不来告诉我……”

茯苓忙捅她一下,白芷向上抬眼,见长公主垂眸望来,便止了话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