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殿下赏。”

云翳笑嘻嘻一把接住, 也不给她擦头发了,剥了橘皮分给她一半,这才道:

“这次解二郎回京, 是为查青翼军饷亏空案, 当年飞棠关的旧事,怕是要被翻出来了,太尉此举, 无疑是冲着季督尉去的。”

陆霓接过橘子拿在手上, 眼显狐疑。

这两年她和父皇关系僵化,有些事被蒙在鼓里,倒是云翳,因着他师父的原因, 知晓一些内情。

然而每每当她问起, 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没个正经答复。

她大概能猜到事关重大, 此时迟疑半晌, 沉吟道:“这么说, 他能拿着解家的玄天骑,将京畿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背后当真另有其人!”

*

昌国公府, 密事堂。

把持季家财富及权柄的, 除了家主,还有三位族老。

自季威中风卧床后,这三人便出现分歧,各持己见再难拿出个统一的说法。

此时, 二叔公言辞激动:“我早就说了, 五郎靠不住, 这么些年谁知道养在哪个犄角旮旯,国公府怎能由这样的人当家?”

“世子爷倒是根正苗红,得公爷悉心栽培多年,不过他那点子能耐,都用在女人肚皮上了,这个家要让他来当,不出三年就得完。”

说话的人年逾五旬,按辈分昌国公季威也得唤一声七叔。

“府里的商号,你们二房份额最大,二哥,大哥在的时候照顾你最多,现在怎好质疑他选出来的人,难不成,你想自己当这个家?”

二叔公立刻吹胡瞪眼,“老七,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大哥在的时候,他现在人还没死呢!世子袭着爵位,理应由他继承家主,今天我的话就搁在这儿了,不论是澹儿还是大哥,我拥戴的是大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七叔公嘿然一笑,“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前头先帝也是这么说,到头来怎么样?我说二哥,你不会也跟太后娘娘想的一样,扶持个黄口小……”

就听“当啷”一声,上首之人手中杯盏重重一搁,打断这话:“老七!”

七叔公住了口,讪笑一声,“对不住,侄儿失言了。”

族老中打头这位,在季家辈分最高,是季威祖父那一辈硕果仅存的太叔公,如今仍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眼皮一掀,隐有精芒闪动。

“有事议事,莫要胡诌那些有的没的,老二,你说往徐州去的人回来了,那就叫他进来说话。”

“是!”

二叔公一喜,朝外喊了声:“阿德。”

季德在府里做管事,虽是旁系,跟二房沾亲带故走得近,季威中风前几日,刚叫他去徐州查一桩来路不明的大宗买卖。

昌国公执掌户部,管着天下粮捐税收,是富得流油的肥差,国公府自然要借此便利,顺带着做自家生意,漕运货路都是现成的,大肆在各地开商行、置田产。

就比如近两年的徐州,连遭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农户都逃荒去了,荒废的大片田地,都被国公府暗中圈为己有,几乎分文不费,到得来年风调雨顺,这便是源源不断的大笔财富。

季家富可敌国,就是这么来的。

季威忽然中风,家族内部自是有人疑神疑鬼,二叔公更是从他派人去徐州查的这件事上,隐约发现些端倪。

季德进来后,果然一语惊人,“国公爷让小人查的,是三年前一批墨脂的来路,自徐州北上往青州去了。”

三人对视一眼,二叔公当即道:“墨脂是军需供给,朝廷早有严令,禁止民间买卖,往北去,这可是通敌啊。”

太叔公亦面色凝重,沉声问季德:“查到货主是谁?”

季德刚要张口,门外有人大步而入,军靴踩在金质地砖上,发出压迫感极强的铿锵声,伴随着“噌”的一声,利刃出鞘。

季以舟行至季德身后,左手从后掰住他下颚,手中雪亮短刃毫不停顿,扎在颈侧。

顿时鲜血长流,伴随着凄厉惨号,响彻整座密事堂。

“季湛,你要干什么!”二叔公大吼一声,起身踉跄着朝后退去,气急败坏道:“你竟敢当着我等的面杀人灭口!”

就连一向言语上极为支持季湛的七叔公,也分明慌了神,脸色发白。

唯独太叔公端坐屹然不动,却也凝眉疑惑,沉声问道:“你这是为何?”

季以舟一手仍揪着季德的尸体,匕首在上面缓缓蹭过,擦拭干净的锋刃闪动凛然寒芒,像一旦沾染鲜血,便狂性大发的凶兽,随时要跃起噬人。

随后,他将死尸向旁一抛,手握利刃向上走了两步,强大的威慑力,就连太叔公也不由瑟缩了下,背脊贴着椅背,双手握紧扶手上的龙头。

季以舟冰冷的眸子扫视面前三人,继而旋腕,利刃归鞘,说道:

“解太尉调义兄回京,查得正是三年前私贩军资、买通关卡,将飞棠关卖给北燕的叛国案。季德赶在这之前跑去徐州,是暗中打听还是销毁证据,到时就看太尉怎么想了。”

二叔公指着他的手颤颤巍巍,“你、你怎敢说你父亲通敌?”

“侄儿可没说这话,抑或他老人家并不知情,底下人做的也未可知。”

季湛语气平静,“毕竟,徐州这几年有什么大宗买卖,动静能瞒得过国公府?”

这话倒是不假,三人半信半疑,包括二叔公,再没功夫计较地上死去的族人,命人将季德的尸体抬下去。

“有太后娘娘在,断不会让季家沾上这等嫌疑。”

然而他这话出口,却没人应合,另两位族老保持沉默,季湛则道:

“族老们不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这人一向没什么主见,如今信任太尉,倒多过自家人,这把柄若到了太尉手上,兴许他吹几趟枕边风,季家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

太叔公闻言冷哼一声,七叔公立马接话,“五郎,不可如此非议娘娘。”

季以舟微微一笑,行至椅边落坐,“过去只是传言,不过如今小侄出入宫禁,方知眼见为实。”

始终冷静淡定的太叔公一拍几案,“我季家,不会有这般不守妇德的女子,即便她是太后,那也不成。”

若真是这般,不顾娘家外戚,反去倒贴解知闻,那么国公府也断不会再拿她当自家人看待。

季家富有如斯,真要辅佐帝王,也得选个听话的,绝不白给外人。

季以舟心头嘲讽连连,昌国公府人丁兴旺,男人们都跟他生父一般,姬妾成群,子嗣不断,对女子则规矩严苛,不允许稍有行差踏错。

皆因季家的女人,只有联姻一个作用,哪怕贵为当今太后。

季以舟将眼前几位族老的心思看得分明,起身向外走,边行边道:

“口说无凭,此事只待小侄取来证据,再交由诸位定夺。”

*

一连休息了几日,陆霓总算将前阵子缺的觉补足,茯苓每日变着花样的药膳,气血亏空也大有好转。

帐房交来对完的帐簿,连带魏长史从宗正司要来的半年供奉,以及府里的现银全加上,陆霓绝望地发现,要想支撑齐煊那队人,还差着老大的缺口。

公主府名下还有不少店铺田庄,母后当年入宫的嫁妆,留给她和阿瓒的都在她手上。

都说皇帝的闺女不愁嫁,公主的嫁妆更该十里红妆、惊艳全城。

可父皇这些年非但没给她攒下嫁妆,连她手里母后的那份,还给顺走不少,道是贴补宫中用度。

他们这对皇家父女,真论起财力,捉襟见肘更甚平民。

眼下除却那些细水长流的产业进项,以及宗正司时断时续的供奉,要维持偌大的公主府及阿瓒那边的开支,她就得另开财路。

这日一早陆霓用过膳,到了后府的绿卿斋。

她这公主府与旁的世家豪门不同,前面花园种的并非奇珍异草,而是各式果树。

春日里梨花粉白、桃夭娇艳,春花秋实,到得冬季,还有半园子欺霜胜雪的梅景,可谓赏心悦目,又能落着实惠。

后府则是大片竹林,自府外引来活水,蓄了一汪清池,并非单为景观雅致,也是有切实收益的。

她自幼喜爱书法,对纸张用墨等自有一套讲究,竹林深处的绿卿斋,便是专门给她造纸、制墨的作坊。

外人眼中,养在长公主府的两个面首,其实在这里领着十来个工匠日日劳作。

竹子伐下后,杀青去皮、碾碎捣浆、蒸制晾晒,数十道工序极为繁琐。

好在不是拿去卖钱,长公主自用的纸量不多,制出的竹纸赋名浣花,全天下独此一家。

制墨便没这么麻烦,从外面买回半成品墨料,以独门香方和料而成。

因此那日表姐提议,让她尽快遣走这两人时,陆霓惜才,还真有点舍不得。

长公主已将近一月未回府,期间又是国丧,此番到来,戚横元和姚子玉双双恭候在院门前,长揖一礼,齐声道:

“小生拜见昭宁殿下。”

抬头时,姚子玉俊秀脸庞涨得通红,脉脉含情偷瞄长公主。

陆霓一路往里,口中询问作坊近来的情况。

这两人中,戚横元只能算半个学子,他是南方人,家中祖传的竹纸造术在当地也曾小有名气,家道中落后在京城混迹书坊画斋,得长公主赏识,这才进了府。

此间基本由他主理,见问一一作答。

姚子玉则是在家乡察举孝廉,进京未中,这才流落京城。

他生得秀雅文弱,粉雕玉琢,陆霓捡他回来,未必没有这张脸的功劳,让他就在这绿卿斋里读书,顺带帮着制墨。

陆霓听罢,勾勾手指示意戚横元近前。

“你这几日去息丰楼,替本宫把那套《四季赋》挂出去卖了。”

戚横元长得虽不如姚子玉精致,却也是相貌清雅,风度翩翩,颇有文人雅士风范,实则在经商上更有头脑,听了长公主的交待,讶然表示反对。

“殿下,甘霖先生的名头才起来几年,合该再养养,一次出四幅,这价要跌的。”

陆霓怎会不知,要不是怕行情掉得厉害,砸了金字招牌,她还想一次过把存货全出了呢。

“没法子,本宫穷,你来。”她叹着气,招呼戚横元进屋详谈。

姚子玉被独个儿撂在外面,惯于含情的眼升起伤感,长公主也会穷……那、以后还养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