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茜娘正给季太后梳发, 牛角梳带下几缕发丝,其中挟了根半白的,被她不动声色掖进袖口, 对着镜中那张容光焕发的面庞, 由衷赞叹:

“娘娘今儿气色真好,待会儿淳安殿下来了,跟您这么坐在一块儿, 瞧着就跟姊妹俩似的, 真是羡煞奴婢了。”

太后眉眼含春,双颊润红,凑至镜前仔细瞧着,指尖轻抿眼尾, 是真的没有皱纹。

四年来, 她是这宫里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却宫冷寂寥, 每日花费心思保养, 换不来帝王正眼相待。

而今, 这番努力竟也不算白费,忆起昨夜, 她胸腔一颗心直如少女回春, 小鹿乱撞。

茜娘捧过凤冠, 沉甸甸的份量压上发髻,小心翼翼问道:

“娘娘,淳安殿下的婚事,太尉大人怎么说?”

凤冠肃穆端严, 压得太后眼角春意淡去些许, “他能怎么说?以淳安现如今的身份, 难道还配不上解二郎?”

昨夜解知闻没有即刻答应,只说先回去跟老夫人通个气,解斓的婚事到底他祖母最为着紧,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无权插手过问。

做儿子的不得违逆,太后指婚,难道解老夫人也敢不从?

太后为着解知闻未曾当场应下,心头略觉不满,让淳安嫁到解家,她的本意,确实是为着多一重牵制。

越是如此,这门亲她还偏要定下不可。

茜娘缓声低笑:“以奴婢看,解二郎自小长在北关,那地方天寒地冻、飞沙走石的,恐怕不是个会疼人的郎子。年岁上……配淳安殿下到底也还是差些,殿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恐怕她未必乐意呢。”

季太后微微抬眸瞥她一眼。

早在淳安及笄之前,太后便已有心结成这门亲事,那时是单纯为拉拢解知闻,如今与他旧情复炽,再说琚儿已登大位,也确实不必拿女儿联姻。

“婚姻大事,哪儿轮到她挑三捡四?”

太后不动声色,随后又道:“她今日不是要出宫么,怎地还不来见哀家?”

开公主府事宜已在筹备当中,宗正司呈上来几处空置宅院,以供挑选,若是淳安殿下都不满意,也可选址新建。

“殿下早就来了,恰好遇见二公主来给娘娘请安,这会儿姐妹俩正说话呢。”

茜娘笑答,二公主是个伶俐人儿,最会左右逢源,从前每日先去长信宫给长公主请安,再到娘娘这边,两边巴结,谁都不得罪。

现如今总算看清风向,也该死心踏地了。

太后坐在上首,底下陆霏端正行礼,她的亲女儿倒好,径直越过地上的人,上来往她身边一歪。

“母后,儿臣也不想大肆铺张,不必盖新的,就长兴坊吧。”

“那套宅子太小,哀家倒是觉得坤景那座行宫不错,挨着皇宫,你来回方便,地方敞阔,皇家园林的气派,才符合你现今的身份,虽则陈旧了,叫他们好生修缮就是。”

太后宠溺地在她额头点了点,“从前让你低调,你倒不肯听,如今又来跟哀家唱反调,你这小冤家,生生要磨死你母后才甘心么。”

母女其乐融融,谁也没去看一眼下面的二公主。

淳安扭着身子直说不好,重修行宫,怕不得要一两年才完工,长兴坊那里正是她的私邸,偷偷让宗正司加进去的。

“母后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长兴坊那儿是小了点儿,您给工部下旨,让他们把边上的屋子拆了,全都扩建成公主府。”

她攀在太后肩头撒娇,“儿臣的公主府,怎么也得比长公主的大才对,她那儿都占了半个坊呢。”

任何能跟长姐做比较的事,她都不遗余力,简直成了一桩执念。

太后听见长公主就心情郁卒,“你年纪也到了,哀家打算叫解家二郎尚主,你意下如何呀?”

淳安没想别的,只抓住其中细节,长公主定亲,旨意拟得是下嫁,到她则是尚主,单就这,她便很满意。

“那出降以后,本宫还住公主府,叫解二郎搬过来。”

太后诧异跟茜娘对视一眼,“这么说,你是愿意的喽?”

淳安小手一挥,“男人嘛,不都一样,再说,解二郎在京城世家子中,也算翘楚了。”

“是吧二姐。”她听陆霏说过好多回了。

“啊……可是呢。”陆霏愣怔发呆,好半晌才勉强应合一句,小脸微微发白,柔声对太后道:

“娘娘,不若让儿臣陪淳安殿下一道去吧,挑选府邸也好帮她拿个主意,您看……”

“去吧。”太后随意点头。

淳安可不想带她,挑府不过借口,她就是打算出宫玩两天,府里那几个小郎倌好久没见,她还怪想得慌,带上二公主,岂不是要穿帮。

陆霏上前,亲昵拉住她,“上回你不是说也想要一套赤金盘螭璎珞的香盒,我陪你去荟宝楼挑,他们家的东西齐全,好些连宫里都没有呢。”

那套香盒淳安在长姐处见了一回,看上了却没好意思拉下脸讨要,自忖也去寻副一模一样的回来,听见这话再无异议,拉着二公主出殿。

太后微眯了眼,这个陆霏,倒是很会投其所好,把淳安那点心思摸得透透的。

秦大明一瘸一拐从外面进来,太后冷冷睨着他,半晌才问:

“那人你可安排妥了?这回要是再出岔子,哀家也不必留你这废物。”

秦大明前几日挨了廷杖,要不是侄儿偷偷打点过行刑嬷嬷,险些就去了半条命,战战兢兢跪地。

“娘娘放心,她哥哥已投进大牢,想要保住一家子性命,只得乖乖听命,这一次,绝对不会出错。”

“那就好。”

太后手搭着茜娘,起身去上朝,语声徐徐:“秦大明,哀家看你啊,远不如你侄儿多矣。”

*

云翳进府,长公主的原意是让他养老。

宫里这些年若没有他试毒,被季姝视作眼中钉的二皇子,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体内毒素积累过多,才至眼疾愈重,不过这几日他也没闲着,一挨到太阳落山,就在府里四处乱蹿,几日就跟管事下人们厮混熟络,尤其是负责出府采买的,打听来城中不少逸闻八卦。

陆霓准备出门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凑在耳边打小报告:

“前次季督尉去醉风楼,听说给个姑娘赎了身,就养在西九巷。”

陆霓微觉诧异回过头来。

倒不是因为季以舟刚跟她定亲,就包养了一房外室,就是觉得,他自己外室子出身,难道不忌讳这个?

不过谁知道呢,她也并不关心,随意“哦”了一声。

云翳见她无所谓,觉得怪没意思,又道:“还有一桩事儿,刘大人被贬,今日迁回老家。”

“哪个刘大人?”

“就、礼部侍郎刘大人啊。”

陆霓这才反应过来,漪妃被制成人殉,她父亲在大丧第二日就诚惶诚恐上了请罪书。

心念一动,“去瞧瞧。”

上车前,云翳便吩咐车夫,“绕道先去昌平坊。”

长公主平日出行并不用那辆四马拉的宝香车,太招眼。

普普通通的青帷华盖车,拐进昌平坊到了刘府门前时,果然见着一行人背着包袱,搀老携幼从门里出来。

前礼部侍郎刘正晖,头发花白,形容狼狈,背负女儿红颜祸水的恶名,一贯最是清正刻板的人,短短几日像老了几十岁。

神情间茫然无措,在人群指指点点下,背着手佝偻着腰走在最前。

跟在他身后的刘夫人,几乎是被两个仆妇架着走,双腿无力,看上去病得很重。

一个年长嬷嬷跟在她边上,不住拿帕子抹泪,回头间,忽见旁边的马车,其上悬挂一对霓彩宫灯,眼神蓦地一亮。

熟悉宫廷之人才知,霓彩灯是昭宁长公主的专属标志。

那老妇猛然间大喊一声,不管不顾朝着马车冲过来,“这……可是长公主车驾?老奴求见!”

那边刘夫人回过头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往地上缩,眼中分明含着惊愕和迫切,直勾勾盯着这边。

陆霓正透过窗帷打量这一幕,忙推了推云翳,“去,看她要说什么?”

云翳赶忙下车,刚要迎上那老妇,一队兵卒迅速围上来。

领队之人骑在马上,刀鞘一伸截住老妇,马匹高大,横在她和云翳之间,顿时将人挡得严实,口中喝斥:

“速速出城,不得延误。”

这会儿日头正猛,云翳看不大清,耳朵却尖,一下便认出头顶的声音,正是前些天日日守在长信宫外的霍闯。

“让咱家过去,别挡道。”他嘴里哼哼唧唧,摸着马身绕行。

霍闯控马灵活,忽前忽后故意挡他,倒像那四条马腿长在自个儿身上一样。

“哟,这不是云公公么?您这是上哪儿呀?”

那边兵卒押着刘府众人,一路朝城门方向去,刘夫人微弱的哭喊挟在闹轰轰的人群里,声如泣血:

“长公主……我女儿是无辜的,她死得冤啊,求求你……救救她吧!梅姑,你快去……去跟长公主说啊……”

声音实在太小,近处听见的人也都当这妇人哭晕了说胡话,人都死了,还怎么救?

云翳定住脚,手搭在眉骨,向上朝人一笑,“霍将军,你们督尉派你来干这个?屈才啊。”

刘正晖虽是遭贬出城,却并非罪臣,何须动用玄天骑,且要霍闯这心腹爱将亲自押送。

霍闯回头,见长公主半挑车帘正望过来,仍是以往大大咧咧的作派,只言辞比过去恭敬点,朝这边一抱拳:

“末将见过殿下。”

陆霓不搭腔,似笑非笑瞅着他。

霍闯刀山血海闯下来没怕过,这道柔柔的眼波却觉万难抵御,挠了挠脸,随口胡扯。

“城防司那边忙不过来,末将刚好路过,给他们搭把手。”

云翳这时已回了车上,凑在长公主耳边,把刚才听见刘夫人喊的那句话,低声复述一遍。

陆霓思忖片刻,再看霍闯,知道从他这儿大抵是撬不出话来,那张丑脸堆着假笑,瞧着怪磕碜,索性阖上窗。

刘夫人的话自相矛盾,显然真有两个女儿。

这么说,季以舟已经查到了,还专门瞒着她!

作者有话说:

四条腿的霍闯:长公主好,长公主再见。

陆霓:丑人多作怪……

~一周没榜收藏惨淡,还请小可爱们多多垂怜,球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