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走在光明神殿的庭前花园中。

薇薇安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叫我的名字:“艾希礼。”

我实在不想搭理她,魔力透支使我每迈出一步都双腿发软,所幸现在我的怒气槽是满的,所以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跳上了马车。薇薇安跟在后面上了车,我就干脆别过头,缩在座位一角,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

“走吧。”腹部依旧隐隐作痛,我窝成一团,闷闷地对马夫说。

夜色中传来骏马清脆的蹄声,马车轻快地奔出了神殿花园,皇城的道路笔直平整,我却觉得腹部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因为无法承受神圣治愈术的缘故,我只能暂时忍受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我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渐渐散去,如同退潮的海滩,潮水过后,只有一片虚无的狼藉。

黑暗中传来了薇薇安的声音。

“你在生气吗?”她问。

我没有说话,事实上,我也在思考,我在生气吗?

就在我思考的刹那,马车转过一个道路的拐角,分明颠簸如此轻微,我却在感觉自己的内脏似乎又被震碎了一次。我在黑暗中咬紧牙关忍耐着,不想让薇薇安听见我的□□。

所幸车厢的角落足够黑暗,薇薇安看不见我的表情,她伸手搭住我的肩膀,似乎想和我面对面:“我不明白你——”

“咳咳咳!”

疼痛在颠簸中泼洒而出,我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流出。马车的帘子在转向中被风吹开,月光泼洒而入,薇薇安注视着我,眼中的疑惑和不解在看到我指缝的鲜血后变成一种不解:“你怎么伤得这么——”

她仿佛想到什么一般声音戛然而止,忙乱地拽起袖子给我擦血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淋漓的鲜血抹上了她洁白的指间:“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窗帘落下,如同重新落入深海的鲸鱼一般,车厢内归于黑暗,我看不清薇薇安的表情,只能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从你在骑士面前后退开始,不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切了吗?”

薇薇安没有说话,我感觉她想抽回手的力度,但不知为何,她没有使用魔力,只是在无声地与我角力。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力过,挣扎失败后,薇薇安终于简短地说:“先让我给你简单治疗。”

“我不。”我执拗地说,我已经开始摸透她的脾气了,只要她不想提的话题,她一定会想方设法略过,“除非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车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了呢?你刚才不是还在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我轻声地说,连自己也不知是在发问还是在喃喃自语,“那就让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是在生气,因为你当时说‘我应该还不算太晚’,让我觉得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所以,我说得对吗,”我注视着她,舌尖碾过那个曾经短暂地给予我信赖与安全感的词语,“老师?”

“没错。”她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声音听上去像一块冰,“因为你的魔力觉醒需要一个高强度的刺激,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利用这个契机,并且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目前依旧赞同的最优解,我不认为我有做错的地方。”

她直视我,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眼使我看起了她的表情。啊,我终于意识到我为何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讨厌她又追逐她的原因了。

她实在是有一双太美丽又太薄幸的眼睛,与她温柔的表象实在格格不入,直到此刻她露出这样一副冷静又倨傲的样子,才让人有了真实的触感。

冰冷又美丽的雕塑,犹如神明俯瞰人间。此前所有花言巧语和温柔,都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游戏罢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我实在不应该怪她,世界上怎么会存在没有缘由的温柔呢,没有人有义务来救我,没有人能体会到你千钧一发、生死关头的恐惧、无助、绝望。

对她而言,那一刻我垂死挣扎的模样或许只是结局前无聊的过场。

我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那夜我陷入昏迷时,那一片拂过我面颊的衣袖蒙住了我双眼,使我像溺水的人,天真地自以为抓住了一片浮木。

我以为至少有一个人,是能够让我……稍微信赖一点点的。

所幸现在的车厢一片黑暗,我鼻头莫名发酸,委屈得不行,只能用力咬住嘴唇,试图把眼泪憋回去。

只有一点是我依旧不明白。

“你说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但是,最后你来晚了。”

我慢慢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字一句地说:“在你的计划里,没有预料到我的受伤。但是,你我都清楚,从我魔力爆发到神殿攻击法阵启动的间隙里,你完全可以出手,但是你没有。”

“在那样一个停顿里,你究竟在看些什么呢?或者,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拨动,你没有义务救我,但你却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些时候,你又在看、或者想一些什么呢?”

“再换个问法吧,我身上,究竟有什么是你在意的东西呢?”

“你能告诉我吗,老师?”

薇薇安淡漠地注视我,我同样眼也不眨地凝视她,不愿意放过一丝表情变化——不应该,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对我的老师、我的救命恩人如此咄咄逼人。但如今我们注视彼此的眼,确信彼此都如荒原上对峙的野兽,是寒冬中濒临破碎的薄冰,谁先动摇,谁就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孩子。”半刻的沉默后,薇薇安终于开口。

“别在叫我孩子。”我飞快地说,我太讨厌这个词了。

“但你确实是个孩子。”她神色不变,我确信自己在她轻快的语气中听到了挑衅的意味——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她也相当幼稚。

“如果要给你一个具体理由的话——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你在宴会厅的露台上因为魔药而痛苦地垂死挣扎的样子太有趣了,像个赌徒,即便是一无所有,也渴求抓住最后的筹码。”

“我忍不住很好奇,你能这样挣扎多久呢?但冷眼旁观实在太无趣了,家财万贯者一贫如洗,穷困潦倒者一夜暴富,这才是人们所乐见的疯狂赌局,不是吗?”

“所以我想帮你增添一些筹码,好让这赌局看上去还算尽兴。”

尽管依旧是被我攥着手腕的姿态,薇薇安的表情也已经恢复了掌控主场的从容——直到我看见那一片小小的、鲜红的血渍,落在薇薇安坦然得几乎无辜的脸上,仿佛无暇面具的裂缝。

那时方才我咳嗽的时候,在慌乱的拉扯中溅上去的一点血,在方才的对话中,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嗅到了破绽的血腥味。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慢慢地说,神使鬼差地,我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手指轻轻擦拭那一片血迹:“你已经在局中了,老师,您发现了吗?从你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从观众变为赌徒的同谋。”

我在她的眼睛中看见了一瞬的惊惶,可惜很快又消失了,她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头:“是吗?那我们来打个赌吧,赌我找够乐子之后,能不能抽身而退。”

“那么,你要不要来订赌注?”她笑盈盈地问,表情一如那夜她捧白蔷薇般温柔。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微笑的唇角,一道暗红的血痕留在她的唇边,娇艳诡异。

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以来,几乎是无法自控一般地张开了口。

“就赌一个吻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