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人类是一种容易理解的动物,即便我没有人类所谓的“感情”。

但在我眼里,和人类达成愉快的交流,其实只需要弄懂“利益”这种东西就好了。

以利益作为筹码叫做“交易”,以利益作为钓饵叫做“**”。

人类的世界被谈判桌和赌桌一分为二,理智的君子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疯狂的赌徒在赌桌上孤注一掷。性、权力、名誉、财富,都是桌上疯狂奖赏中的一种,甚至他们常常歌颂的感情,其实也不过是获得精神满足感的一种方式。

——只要让他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就一定会对你言听计从。

这是我游走在人类世界中得出的经验,百试百灵,颠扑不破,是我笔记本上“与人类交往的一百条原则”中的第一条。

但如今,我“与人类交往的一百条原则”中的第一条受到了挑战。

我盯着车厢角落那小小的一团身影,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即便拥有预言之眼,我也从来没有想象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和我认识不过几天的、叫做艾希礼的人类幼崽正窝在车厢的一角生闷气。就在刚才,我们在神殿里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尽管车厢内很黑,即使他自以为自己的表情没有人能看见。但事实上,对诞生于黑夜的我而言,黑暗从来都不是视物的障碍。

更何况,他的皮肤很白,简直像个女孩子,委屈的神情在这张白纸一般的脸庞上一览无余,看上去像一只又难过又愤怒的小狗,耷拉耳朵耷拉尾巴地缩在角落,对所有靠近的手露出新生的尖尖獠牙。

但我不明白他在委屈什么,我歪头看他,思索着。我既没有欺骗他,也没有不救他。我在心里悄悄掰了掰手指头,从交往准则的第一条数到第一百条,也没有想明白他究竟生气在哪里。

魔力难道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吗?从我们呆在森林里的时候,他就在非常努力地想要唤起魔力。我知道,对他而言,只有自如使用的魔力才是他回到皇宫后保护自己的武器。但或许是由于兽人血脉对魔力天生不亲和,他的努力一直不见成效。

帮他一把不算是什么难事,当我见到神殿骑士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是个激将法的绝妙机会。

所以我在他望向我的时候,选择了沉默。

接下来一切都如我所料,顺利地运行着。激将法成功了,魔力突破了,最终我们安然无恙地在神殿上全身而退,将大神官那个糟老头子气得七窍生烟,难道不算是大获全胜,可喜可贺吗?

但艾希礼却好像并不开心。

我感到非常困惑——或许直接问清楚会好些?

于是我把头探过去:“你在生气吗?”

这个问题却好像进一步惹恼了他,生气的小狗给了我一张冷脸,再次往角落里缩了一点。

——我忽然很想念我们还呆在森林里的时候,世界上没有比艾希礼的狐狸尾巴和耳朵更好懂的东西了。

但如今也没办法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情绪化的生物。我一边怀念着那一大团毛茸茸,一边好声好气地和小狗沟通:“我不明白——”

艾希礼却猛地推开了我的手,转向的马车就在这时轻微地颠簸了一下,他一下子没坐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鲜血从指缝间喷溅而出。

我愣在原地,看那殷红的血液从他苍白的指间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我皱起眉头,忽然想到我踏入神殿时那一道炽烈的白光,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从我心中一划而过,我却没能抓住。艾希礼在低声地咳嗽,俊秀的面容陷入一种扭曲的痛苦之中,人类就是这样的脆弱,像是瓷器一样,一不小心就会因为生病、受伤这些小小的磕磕碰碰损坏。我叹了口气,决定治疗要紧,不计前嫌地抓起袖子,试图帮他擦去唇边的血渍。

他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在你的计划之中吗?”他问。

我停下了动作,不解地望着他——为什么要露出这么受伤的神情?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似的,这一切当然在我的计划之中,除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艾希礼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少年人开始抽条,手指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修长——但以我的年龄来看,十五岁依旧还是小孩,小孩此刻正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腕,轻轻地颤抖着,眼睛却露出了一种被抛弃的委屈。

我忽然生出了一种被控诉的良心不安感,连挣扎的力气都小了许多。

算了!不要和人类小孩——或者半兽人小孩一般计较!反正小孩就是这么一种又容易死掉、又情绪化,除了会发动可爱攻击外一无是处的生物!

我再一次告诫自己,一边打定主意要把“与人类交往的一百条原则”的第一条更新为“不要和人类小孩计较”,一边再次好言好语地哄小孩:“先让我给你治疗,好吗?”

“我不。”小孩惜字如金地抛给我两个字。

我忽然觉得心里烦躁得很。

事到如今,或许我还是不能理解人类。斯图尔特和洛里亚,这两个姑且算是我朋友的人都曾经在很久以前对我说过:精灵,你永远都无法理解人类。因为不会死亡,所以不会懂得人类对于痛苦和脆弱的恐惧;因为没有欲望,所以不会理解人类会对感情有着赌徒般孤注一掷的疯狂。

“薇安,”擅长治疗的魔法师斯图尔特曾这样对我说,“而人类就是这样由爱与死生构建的生物,所以他们总是需要爱人与医生去治愈自己的伤口。而无法体会感情,也无法经历死亡的你,永远无法理解这样的存在。”

“我知道以精灵的寿命而言,哪怕是垂暮老人在你的眼里也只能算是孩提稚子。但是,精灵,你要知道,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在极短的生命中激烈地迸溅火花,然后熄灭,就像一根蜡烛。”

“但不要去看清一根蜡烛燃烧的时间,那太傲慢了——即便你们就是因傲慢而美丽的存在,但也不要看轻那些转瞬即逝的燃烧。对人类而言,那已经是整段生命的长度了——那是永恒的精灵无法体验的灼热。”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能理解他说的话,只是托着下巴真诚微笑:“怎么会看轻?毕竟我可是被人类囚禁过的精灵啊。”

通常这个时候,斯图尔特就会陷入沉默。这招对他百试百灵,毕竟他是最标准的那种人类绅士,脾气温和,心底善良,一旦看见我做出自揭伤疤的模样就会面带愧疚地停止唠叨。

但现在,我那种敷衍的逗弄心情忽然消散了。看轻吗?我在心中咀嚼这个词汇,艾希礼依旧在紧紧地盯着我,我表情平静地回以注视,内心却有一丝困惑。

或许不能再将他看作是孩子?眼前的少年是一片模糊而存粹的色彩,鲜血让他苍白的唇色显出一份妖冶的殷红,这让处在孩子与青年之间的人类,显露出一种锋利又柔和的气质。

或许是受到兽人血统影响的缘故,他的眼角上挑出非常流丽的弧度,此刻金色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让我恍然间有了一种被捕食的野兽注视的错觉。

我同样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内心忽然生出几分惋惜之情。如果他是个女孩,那么这样的一双眼睛会更美。

毕竟,野心勃勃的眼睛在男人的脸上不算少见,叛逆的女人却少之又少。人类从一出生就受到了教育的规训,男人被赠予利剑、匕首、纸笔,理所应当地去开拓、去侵略、去征服,女人却被赠与了华美的裙摆、首饰、鲜花,在这娇养的囚笼中成为供人观赏的金丝雀,随后便等待着父亲将自己交到丈夫的手中,最具有侵略性的时刻不过是与同性去竞争一个男人或是一匹做裙子的丝绸罢了。

就像是……曾经的我。

所以我太想看见意外的出现了,戏剧总要有意外的转折才会有趣。贞洁、娴静、温驯、柔美,这些被规训的美德就如洁白的丝绸,平顺得叫人乏味。我多么期望在这群柔顺的羔羊中能够出现一只野兽,用獠牙将这一切都撕破。

也正因如此——

“所以你来晚了。”

艾希礼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依旧注视着我,目光中却多了一丝坚定。

“——从我魔力爆发到神殿攻击法阵启动的间隙里,你完全可以出手,但是你没有。”

“在那样一个停顿里,你究竟在看些什么呢?或者,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拨动,你没有义务救我,但你却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在那些时候,你又在看、或者想一些什么呢?”

“再换个问法吧,我身上,究竟有什么是你在意的东西呢?”

“你能告诉我吗,老师?”

一连串的问题抛向了我。

我一时无法回答——或许,我真的低估了人类?

在艾希礼金色的眼睛中,我看见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逐渐改变了神色,一种茫然从我的眼睛深处弥漫开来。

但他显然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我,狐狸是天生的猎食者,他的声音像最好学礼貌的学生一般柔和,问题却像潜伏在草丛般的野兽般步步紧逼:“你已经在局中了,老师,您发现了吗?从你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从观众变为赌徒的同谋。”

我难以控制地,微微瞪大了眼睛,却又很快掩去了这细微的惊慌,正如以前千万次一样,在脸上挂着淡漠的笑容与他对我。

我们这样对望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确信彼此都如荒原上对峙的野兽,是寒冬中濒临破碎的薄冰,谁先动摇,谁就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但我内心明白,艾希礼说中了。

我原本可以及时出手的。在光明神殿的法阵中隐蔽气息,对精灵而言并非难事。注视了神殿中全程对话的我,却在艾希礼的电光冲破防御法阵的那一瞬间迟疑了。

太耀眼了,这就是蜡烛燃烧的辉煌吗?

几乎就像燃烧的太阳一般,在那一瞬间令世间的一切黯然失色。黑夜一瞬转变成白昼,我忽然就明白了最初的那个预言,坠落的流星为何要向天际线一路西行——就是为了此刻。

当太阳燃烧到最后一刻,从西天坠落的它将会成为夜空中滑落的最耀眼的一颗昼星。

昼星夜行,在这几乎能够吞噬夜色的光明之中,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令人目眩的光芒,直到双眼在强光的刺激中产生模糊的幻象。

艾希礼,我静静地凝视着他,倘若你是个女孩,一定会是叫所有的羔羊和牧羊人都震惊的一匹野兽吧。

我多么、多么渴望你与我一般是一个异类呀。

但他不是。

我告诫着自己,即便是,在他人身上寻找曾经的寄托,也是多么幼稚而脆弱的事情,薇薇安,别再将这些虚无的东西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反正,英武的人类、勇敢的人类、美丽的人类,对精灵而言都不过转瞬即逝的花朵罢了。沧海一粟,这并非轻蔑,只不过是道路不同。

我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自己一瞬间的动摇,让一个人的生命为我而发生改变,毕竟蜡烛总是会熄灭的,不是么?

不过是小小赌局罢了。我看着他,笑意重新回到了我的嘴角:“那么,你要不要来订赌注?”

他望着我,将自己的一抹鲜血抹在我的脸上,因为方才剧烈咳嗽过的缘故,他的束发散开了,刚到肩头的白金色发丝凌乱地落在脸上,血色的唇让尚带青涩的面容徒生一种凌厉的妩媚,看上去真像一个锋利的女孩儿了。

“那就赌一个吻吧。”他微微地笑起来——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竟然带着笑容,轻声说道。

我熟悉这样眼神。迷恋而带着一丝疯狂,当我还是一件站在台上待价而沽的商品时,无数人都曾这样望着我。

只有一点不同。

艾希礼的眼睛很干净,没有那种如影随形的贪婪,就好像所有的疯狂都只是为了吻一吻我似的。

但是,年少慕艾的少年人啊,你看穿这幅美丽的皮囊之后,藏着什么样的灵魂了吗?

应该没有吧,你不会知道我的过去,正如我还没能目睹你的未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在此刻,我太想使用预言之眼了。美丽而疯狂的狐狸啊,我能够预见你的末路吗?

但是我忍住了,正如艾希礼所说,这是一个赌局,在尘埃落定之前,身为赌徒的我们没有资格去窥探赌盅的结果。

于是我也笑起来,脸上同样沾染着他的鲜血:“好。”

我期待着,这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旅途中小小的游戏,谁会是赢家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说我讨厌你的人最后都会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