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无法反抗。

我紧紧地咬住了牙,疼痛使我恢复了一丝清醒,我竭力让自己不要丧失对话的逻辑:“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大神官阁下,死亡并不代表真相。”

“但除了真相,还有什么能让一位虔诚的光明信徒付出这样沉痛的代价,你应该知道,在光明神殿中,自戕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堂。”他慢慢地说,“坦诚吧,孩子,这样神殿或许还会宽恕你口吐谎言的罪过。”

这样的宽恕有何意义!

我感觉指尖一瞬间陷入了自己掌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刹我感受不到痛楚,只有茫然和无助。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非死不可呢?

只因为我身体中流淌的一半鲜血有罪吗?

“别担心,如果你依旧不愿意承认,那我们还有一个公正的办法。”

他将手中的火炬交给身边的神侍,神侍便托着它缓缓地走下了台阶。

随着他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大神官站在高处,自上而下望着我:“兽人族曾经挑拨光明神冕下与黑暗神之间的战争,导致整个世界生灵涂炭,诸神陨落,最后导致神明再也无法以真身降临世间。这就是为什么神殿会对兽人出现如此谨慎的缘故。”

“但你不需要担心,光明圣火是从光明神冕下的指尖洒落人间的火种,只要你天性纯洁,那么当光明圣火掠过你的指尖,就只会如一阵暖风般轻柔。”

“但是——只要接触到一滴兽人的血,光明圣火中的真言之羽就会熊熊燃烧,”他温和的语调突然变得尖锐起来,“既然我们都知道,你的母亲是一位没有魔力天赋的普通农家姑娘,那么你何必担忧自己身上有兽人的血统呢?”

“换句话说,如果你是兽人的话,那么,真正的艾希礼殿下在哪里?是你将他藏起来了?还是说,从你出生开始,这一切就是瞒天过海的骗局,你和你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是兽人,以狡诈的轨迹欺瞒了国王,才得以进入皇宫之中呢?”

——分明是国王欺瞒了我的母亲!我心中恨恨地想,却无力反驳。

大神官看着我,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

与他的话语一起步步紧逼的,是安洁黛尔从神侍手中接过的火炬——啊,那实在是制式相当精巧美丽的一支火炬,纤细而神圣,被美丽的女神官擎在手中,像是一枝白金色的高贵花朵,但这枝白色花朵却随着她的一步步逼近而盛开得越来越肆意,白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仿佛能让一切黑暗都无处遁形。

美丽却残忍的死亡之花。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身后再次响起了铠甲碰撞的叮当轻响,两名神殿骑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背后,他们的手按在剑上,仿佛一堵冰冷的墙。

“你们这是要对我使用火刑吗?”我轻轻地问,将目光转向了莱昂内尔,“兄长?你与父——国王陛下都默许这一切吗?”

“如果你的血液没有那肮脏的血统,那这火焰就不会伤害到你,艾希礼。”他痛苦地、缓缓地移开了眼睛。

他明知道的。

我的心下一片绝望,缓缓低下了头。

没有必要再看他了。薇薇安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久前马车上的对话,仿佛是一场可笑的玩笑。

“请殿下触碰圣火,”安洁黛尔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在殿堂中回响,却像一声叹息,“愿世间一切罪恶得以涤清。”

死亡之花在绽放。

不能后退。我在心中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旦我流露出想要转头逃跑的迹象,那么我的罪名必定会从此落实。

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我紧紧地握着拳,感觉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发着抖,那一支火炬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灼热的白色火焰如同太阳,让我双眼刺痛,几乎要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我想要尝试着使用魔力,但体内却仿佛一个烈日下暴晒的空杯子,没有一滴水能够留存。

身体深处似乎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升起,在令人绝望的热意中,我难以控制地抬起头,躲避那刺目的光芒——在神殿洁白的穹顶上,有无数颗星辰在闪烁,仿佛神明注视世间的眼睛。

那么神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注视着那些耀眼的宝石、星辰,向那些纯白而优美的雕塑,神明在人世间想象的凝结发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没有神回应我。

掌管命运的神,掌管西风的神,掌管繁花与爱情的神,掌管湖泊与天鹅的神,掌管彩虹与极光的神,处女与百合花的神,战争的神,疗愈的神,丰收的神,小偷的神,商贾的神,乐器的神……神明!全知全能的神明!垂爱众生的神明!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办法,没有人回应。神的雕像依旧安静地伫立在阶梯的两侧,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一如极天之星辰,从最遥远的高处俯瞰人间。

——正如我的母亲去世的那一日。

在这高热而恐惧的幻梦中,我忽然回想起了那一日。

说来嘲讽,尽管身为兽人,我的母亲却是我见过最为虔诚的信徒,在失去父亲的爱情后,宗教便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囿于皇宫的她,企图从圣典中为苦难寻找到理由,祈祷痛苦的赎罪,能够令灵魂摆脱兽人的罪孽,得到神明的祝福。

这样的光景持续到她临终的那一日,她在陷入漫长的昏迷后苏醒,请求我到神殿去为她寻找一名聆听她临终祷告的神官。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得到她的请求。为了这件事,我拼命地跑着,穿越偌大的皇宫,来到神殿之中,在所有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终于哀求到一位神官阁下愿意为我的母亲做最后的祷告。

那天她服用了大量的变形药水,吩咐我与莉塔在房间点起大量的熏香,掩盖行将就木的身体腐臭,以免自己在神官面前昏迷而显出丑态。

但即便如此,一名来自出身不明、不受宠爱的情妇,对于神官而言也并非是光彩的角色,因此,即便是应允而来的神官,也只是远远地站在门边,轻声诵念祝福。

那一日我的母亲和神官都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她弥留之际,高热和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在陷入昏迷的边缘挣扎着睁开眼睛,嗫嚅着向那位神官祈求:“……请握一握我的手吧……”

那时我站在她的床边,看见她伸出的手却苍白,干枯,散发着药水和重病之人皮肤濒临腐坏的味道。

但她的双眼露出一种天真的希冀,那一刹那,仿佛她的少女时代如百合花般一瞬盛开重来。

“我能……得到主的……宽恕吗?”她满怀希冀、断断续续地问。

没有人给出回复。

神官站在熏香浓重的房间内,不远不近地沉默。

“愿主祝福你。”

他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后转身离开这香气与腐败的房间。

生命就这样消散了。难道在诸神面前,灵魂的重量就是由出身决定的吗?

——这就是公正吗?

疼痛骤然将我拉回了现实。身后冰冷的铠甲,在我情不自禁的后退中被撞上。铁甲骑士紧紧地捏着我的肩膀,以一种几乎要将我骨骼捏碎的力度,让我无法在后退。

热意燎动在我的指尖,面前的圣火燃烧得像太阳在融化,紧握着手腕的铁甲却冷硬如冰,仿佛被两种极端的温度撕成了两半,又似乎是被野兽森白的獠牙撕咬着,往深渊里拖。

多年前我的母亲弥留时,仰头看见的是否也是这样景色?

身体的血液在圣火的照耀下一瞬间沸腾得吱吱作响,我相信我的血脉与这光明有着亘古的宿孽了,毫无疑问。

恐惧、谎言、背叛、撕裂与鲜血,血液中所有远古的恐惧都被这一支圣洁的火炬唤起,如同在阳光下溃不成军的阴影。是诅咒,每一个部分都在恐惧中叫嚣。

有什么冰冷的**从我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我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惧怕,只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地发着抖,所有人都站在那纯白、明亮、而遥远的阶梯高处,遥遥地望着我,我想看清他们脸上各自的神色,是否会有人为我露出一丝担忧和不忍?

但是泪水却模糊了我的视线,教堂的如此宽敞,我却觉得自己被无数铁链缠绕,它们穿过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脖颈,我的双眼与心脏,在炽热的白光中,众人与众神的面容都如雕塑面目模糊。

为什么会这样?神!全知全能的神!你不回答我吗!

我是被锁链缠绕的囚徒?是提线的木偶?无论如何循规矩步,最终只能往绝路上走吗?

名誉、规训、命运、虔诚,我所应得的,只有一场体面而无声的荣誉死亡吗?

可是、可是我不想死啊!

就在圣火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的指尖忽然一烫,一道明亮的白光从我的指尖亮起,直直地向圣火冲去。它的光芒太耀眼,金色的电弧在空气中焦躁地跃动,以至于那一刻连圣火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整个大厅被一种极其明亮的光芒填满,连穹顶无数颗闪烁的白耀石都似乎在光芒中湮没了,在这强烈的光芒下,那些笼罩在柔光中的洁白雕像也出现了强烈而明显的阴影。

“当”的一声脆响,圣火被那一道光芒打落,掉在地上,安洁黛尔发出了一声疼痛而惊慌的尖叫,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一道白光如初夏雷雨云中肆虐的第一道电光,冲破了她临时支起的防御法阵,直直地向高处的大神官冲去。

星移斗转,所有殿堂上空的白曜石都同时亮起,神殿数层防御法阵都在魔力冲击中破碎,破碎。在魔力剧烈的波动中,我甚至听见清脆的碎裂声,如同铁索的断裂,幻梦的终结。

不愧是光明神指尖留下的火种,当它离开火炬的一瞬间,它便自动熄灭了。

我注视着火炬咕噜噜滚远,内心忽然平静得出奇。

视野中,指间的电光依旧明亮,如永不回头的光箭,撞上最后一道,由大神官支起的法阵。

然后它砰然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电弧,最后消散开来。随后眼前光芒大炽,上方无数颗白曜石齐齐亮起,在电光石火间与我发出的魔力相撞,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来自神殿防御法阵的白光就吞噬了我的光芒,同样笔直地向我冲来。

这是神殿自动发动的攻击法阵,蕴藏着光明神原处遗留的力量,没有人能够在此时将它停下,而我也已经没有魔力去支起哪怕薄薄的一层防御阵。

但是无所谓了。在电光冲破法阵的那一瞬间,我在大神官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切切实实的慌乱,如同完美面具上的一道裂纹。

数百道白色的光柱如箭雨般射向我,炽热的光芒铺满我的视野,一切都归于熔融的白金色。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我并不想死,如若今夜难逃一死,那不如就像那道电光一般撞碎在这里,起码足够痛快。

“到此为止了。”

一道清澈的声线突然从我身后的神殿门口遥遥传来,白光突然一暗。狂风乍起,旋转的气流在我的身前构成了一个风系防御法阵,旋转着,以我为中心隔绝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那一刹那,似乎连外界的景象都因为这高速的气流而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如太阳融化般炽烈的白光撞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在透明的风墙上,缓缓地,缓缓地碎裂开来。

无数个太阳在无声的坠落,无数光点在我面前的防御法阵上游走,如同碎落的雨珠四散,一瞬间竟显出诡异的温柔。

最后光芒终于逐渐暗淡下来,狂风初歇,我回头,看见薇薇安步调轻盈地从神殿门口巨大的支撑柱后走了出来。

她手中不再是那一根缠满破烂布条的棍状物,而是一柄通体洁白的长魔杖,洁白的枝状装饰缠绕在魔杖顶端,伸出轻盈而优雅的弧度,托举着一颗晶莹而硕大的蓝宝石,十二颗金色的星辰随着她魔力的运转,缓缓围绕着那一颗湛蓝的宝石旋转着。

像万众瞩目中登场的女主角。

我看着她从神殿门口缓缓步入,明明是她为我阻挡了神殿防御法阵的冲击,但是我却在那一瞬间觉得那个气定神闲的身影是这样的刺眼。

很不争气地,魔力透支的空虚感骤然袭来,好像浑身血液被抽空,又好像被灌满了铅,我膝盖一软,向后倒去。

薇薇安在身后扶住了我。

“抱歉,我来得应该还不算太晚。”她语气柔和地对我说,眼神中却没有太多的歉意和惊慌,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谁要你来。

从看到薇薇安的那一刻起,一种烦躁就从我心中生了出来,这烦躁与方才的绝望和愤怒都不同,而是一种委屈。这种莫名却又脆弱的感情让我别过头去,一点都不想再看见她。

在我的眼角余光中,薇薇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张了张嘴,喉间忽然涌起一股腥甜,应该是刚才魔力对冲时震伤了内脏,我用力将那一口血重新咽下,却无可避免地在嘴边渗出了猩红。

我伸手抹了抹,发现那血怎么也止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了一手,也就随它去了:“我自己的事情,你没有什么道歉的必要。”

薇薇安露出了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她歪头思考片刻,竟然伸出手来,在众人的注视中执着柔软的袖子,轻轻地擦去了我嘴角的血迹。

“血。”她低声说。

——谁要你这种姗姗来迟的怜悯。

她的手指太柔软,我难以忍受地一把推开她的手,从她虚虚的怀抱中重新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高处的大神官,他如今已经无法在顾及一位魔法师踏入了神殿这种事情,正满脸讶异地看着我。

那道伪善的面具终于碎裂了。

我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显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抱歉,圣火熄灭了。”我低了低头,看向地面那支白金色的火炬——不愧是从光明神指尖落下的火种,当它落在神殿的地面上时,竟然没有燃烧起来,而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但是,您应该也知道兽人血统无法使用魔力的事实,”我一字一句地说着,“但是我可以。”

拜托了,至少在这里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举起手,回忆着方才的感觉,指尖再次微微一烫,金色的电弧窜了出来,亲昵地绕着我的指尖旋转成一个小小的电球。

“你……”大神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好了,大神官阁下,”站在一旁的莱昂内尔终于发话了,“尽管皇室已经多年来没有出现过天赋卓绝的魔法者,但我觉得诸位应该还没忘记,皇室历来的魔法天赋都是雷电,既然艾希礼能够使用这样的魔法,那么他必定是皇室的血脉无疑。”

“而且我之前已经和您说过艾希礼的离开是因为魔力觉醒了,”他向大神官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既然如此,那今晚的误会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大神官低头看着莱昂内尔,又转头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目光是一种独属于沧桑老人的锐利,那一瞬间几乎能将我看透。

但我不想再回避,我站定在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用孩子来称呼我:“我很抱歉,艾希礼殿下,您可以离开了。”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竟然没有太大的愤怒,只有悲哀。显然,大神官与莱昂内尔都心知肚明,如今神殿与皇室尚未到撕破脸皮的时刻。为了维护这虚假的平和,双方心照不宣,将这件事情轻轻揭过。

今夜的死生就在这轻描淡写中散了场,仿佛我只是一颗最无足轻重的筹码。

——但筹码仍有得以换取之物。

“等等,”我深呼了一口气,“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安洁黛尔阁下,您应该道歉。”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强调道,“为您做出的行为。”

因为魔力冲击的缘故,此刻的安洁黛尔鬓发凌乱,面色苍白。她捧着已经熄灭的圣火火炬,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她离我最近,首当其冲受到魔力攻击,洁白的神官袍在手臂处被烧出了焦黑的洞,露出了结着血痂的肌肤。

对于这位性格高傲的女神官来说,道歉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她棕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终于看着我小声地说:“抱歉,艾希礼殿下。”

我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时,您应该向我的马车夫,那位因为你的光明圣术而摔断了腿的可怜人道歉。”

“我已经治愈了他的伤口,我不知道我还有哪里需要道歉。”她反驳,眼里竟然一瞬间闪了点屈辱的泪光,“更何况我也因为今晚的事情受了伤,殿下。”

若是平日,我大概会因为自己让女士流泪而内疚,但现在,我并不想退让:“您今夜受的伤皆因我而起,我愿意向您道歉。但与你我不同,那位马车夫由始至终都是与今夜的误会不相关的局外人。尽管您治愈了他的伤口,但对他而言,那些经受的痛苦完全是无妄之灾。”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有点不甘地将目光投向了阶梯上的大神官。

或许对她而言,向一位没有魔力的平民道歉,远比向魔法师、皇子道歉更屈辱吧——我想着,同样抬头看向阶梯上方。

可惜如今神殿理亏在前,此刻不会有人反对我的要求。

正如我所料,安洁黛尔看见不表态的大神官之后,神情一下子变得无助起来,犹豫了半刻,她终于不甘而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说:“请代替我向那位因我手上的马车夫先生道歉。”

“我会替您传达的。”

我平静地回答,突然冲她嫣然一笑,低声说:“抱歉,拜你所赐,魔法师最终还是踏足了神殿。”

“你——”她露出愤怒的表情。

不等她再开口,我恢复了冷淡的表情,重新转过头去,抬头望向大神官,“今夜的误会就到此为止吧,大神官阁下。”

就在三言两语间,神殿修复法阵运转,方才由狂风引起的一片混乱已经重归整洁,站在洁白的阶梯上的大神官慢慢地向我颔首,直到我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还一直落在我的身后。

薇薇安安静地走在我的身后,似乎同样也在看着我。

我谁都不想理会。

尤其不想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