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一直都很讨厌那些纯白、明亮却遥远的东西。

夜色渐浓,而光明神殿内却永远亮如白昼,在这座洁白优美的塔形建筑内部,成百上千颗白曜石在顶端镶嵌成星辰,明亮柔和的光芒昼夜如一。

它们是神殿的防御法阵,如神明们温柔而全知的眼睛,公正地看尽世间的悲欢离合,来处归处。

一道纯白而漫长的阶梯在我面前分成数层,向最高处升去,阶梯的两旁立着无数神明的雕像,洁白美丽,宁静地站立在阶梯的两侧,每一片花瓣,每一片羽毛。每一缕飞扬的长发和每一片织物的褶皱,都被绝世的工匠雕琢得纤毫毕现。

唯有他们的面容被打磨的朦胧而柔和。

——人们相信,没有人、也不应该有人能看清神的面貌。

而屹立在神殿的最高处的塑像无疑属于光明神,祂被塑造成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英挺男子,一手高举象征权力与杀伐的利剑,一手则托着象征治愈与宽恕的圣杯。巨大的圆窗开在他上方的穹顶,当太阳与月亮行至中天,它们的光芒将从这一扇窗洒落,照亮整座巨大而宏伟的塑像。

但如今夜未至央,神殿内只有宝石拟作的群星在闪烁,我站在神殿阶梯最低处,抬头望向身披白色神袍的大神官,他站在第一层阶梯的平台上,手中火炬熊熊燃烧。

安洁黛尔站在他的身后,莱昂内尔则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低着头。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教廷脱离世俗的一切等级,在这里,俗世的人皇也应向顶端的光明神塑像低头。传说在千百年前,开国的神祖奥尔德林曾在晚年酿下无法原谅的大错。

为此,光明神惩罚他每被阳光和月光照耀,便会陷入无比痛苦之中。最后,不堪忍受的奥尔德林终于幡然醒悟,行至神殿之中,匍匐在这漫长的阶梯之上亲吻纯白的石阶,乞求光明神的宽恕。

光明神终于饶恕了他,在光明圣典中记载,因他年轻的功绩和年老的幡然醒悟,奥尔德林的灵魂被允许前往众神之地获得永存。

——但像我这样的半兽人,一旦身份暴露,恐怕连踏入神殿的资格都不会拥有。

我心中苦笑了一下,已经明白自己站在这里的缘由,神殿应该已经怀疑我身上有着兽人的血统。

只是不知道,神殿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这实在是太快速、太反常的行动了。

“孩子,别害怕。”

台阶上的大神官发话了,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望向他,大神官看上去年事已高,却依然精神矍铄,不急不徐地说:“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或许是念及莱昂内尔在场,他尚且保持着对皇室的客气,没有点破,我便也与他绕着圈子:“夜安,大神官阁下。万分惶恐,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您亲自问询的。”

“你有的,让我们来谈谈夏夜宴你喝的一杯酒吧,那应该是一杯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的酒,是吗?”他向我微笑,“还有你的母亲。”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神官阁下,那确实引发了一些骚乱,但主要只是我体内魔力突然觉醒,才导致的现场混乱罢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你真的是魔力觉醒了吗?”

大神官露出宽和笑容,如同在劝导一个说谎的孩子:“让我们坦诚地对话吧,孩子,如果你真的魔力觉醒,你就不会站在这里——而你不能,因为兽人血统无法使用魔力,我说得对吗?”

我咬牙,尽力保持平静的表情,与他对视:“我出现在这里,只是出于对神殿的尊重罢了。至于我那天晚上的酒——说实话,身为当事人,因为觉醒魔力后我陷入了太长时间的昏迷,所以我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既然神殿提出了怀疑,稍后我回到皇宫,会下令进行调查的。”

“相当聪明的说辞,”大神官笑起来,面容看上去颇为慈祥,“可惜狡诈的言辞敌不过铁证如山,孩子。不需要调查了,那位下药的人,现在就在这里,你要见她吗?”

并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他以不紧不慢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接着说:“我想,我们还是见见她吧。对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来说,如果不见到证据,势必在心里还是会觉得,这些都是神殿的圈套,对吧?”

“骑士,把她带上来。”

他拍了拍手,从神殿的侧道中,走出了一位清瘦的女性。

她低着头,穿着女仆的服饰,憔悴的面容陷入阴影中,身后跟着两名看守的神殿骑士。

“你就是那位女仆?”大神官问道。

“是,”她怯怯地回答,柔顺地行了一个礼,“向大神官阁下,各位神职者阁下,以及莱昂内尔殿下问好,光明神在上,愿您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是我们调查出的下药者。”大神官转头,向我解释道。

我将求证的目光投向莱昂内尔,他向我点头,金色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忍。

我的心顿时向下一沉:“我明白了,但她的话也无法断定真实。”

“光明神在上!” 那位女仆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

她的声音沙哑却尖利,仿佛对我的话感到万分侮辱一般,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我所说的绝无半句谎言!”

“别害怕,孩子。”大神官向她露出安抚的神色。

女仆紧张的面容逐渐缓和。

他又转向了我:“你无需担忧,我说过,神殿只讲究铁证如山。所以,我会在诸位面前点燃真言之羽,倘若她在光明神面下撒谎,那么这一根真言之羽便会燃烧成灰烬。”

身边的神职者呈上了一根装在银质托盘中的白羽毛。

大厅中顿时陷入一种极度的安静之中,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片洁白的羽毛——真言之羽,传说中光明座下信使左翼的第十二根羽翼,被赋予忠诚与誓言的祝福,因而能够承受圣火的淬炼。

然而,一旦有人在真言之羽面前说出谎言,那么它就会剧烈地燃烧起来。

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它,一直以来,真言之羽只出现在传说中,甚至有人认为它根本不曾存在,想不到如今,它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神殿看起来是……势在必得了。

大神官拿起它,在众人的目光中,举起手中的圣火火炬,缓缓诵念咒语。在白色的圣火中,那片羽毛并没有燃烧起来,而是变成一种奇异的金色,飘浮在空中。

我的额头微微沁出了汗,太流畅了,这样的审问程序无可挑剔,但却隐约有一种步步紧逼的危险,无论我如何推脱和挣扎,神殿都有办法破解。

因为真相确实恰如神殿所预料的那一般。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在步步紧逼的死局面前,我却没有喊停的正当理由,只能看着那片金色的真言之羽缓缓地飘到了那位女仆的面前,如金色的竖瞳漂浮在空中。

大神官的声音在神殿大厅中庄严地回**:“身为光明神冕下虔诚而忠贞的仆人,我向你发问——你,是否是夏夜宴当晚向艾希礼·格罗斯特下药之人。”

“是。”

“你使用的药物是什么?”

“一种让兽人显形的药剂,由我倒入酒壶,在宴席流转间到达每个人杯中,邪恶者原形毕露,光明者毫发无伤。”

女仆低声应答,像诚恳的羔羊般深深地低着头。

神殿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一片羽毛,而它依旧飘浮在空中,泛着美丽的金色。

没有燃烧。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对艾希礼·格罗斯特使用这样的药物?”

没有声音。

女仆久久地低着头,就当看守的骑士想要俯身查看的时候,大厅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呐喊。

“因为他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欺骗了光明神!”

刚才柔顺而木讷的女仆猛然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他们花言矫饰!瞒天过海!欺骗了皇室!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玷污皇室血统,背叛光明神冕下的罪人!”

她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我从十二岁开始,就进入皇宫成为见习女仆。所以我,既是皇宫忠诚的奴仆,也是光明神虔诚的信徒,”她幽幽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因此,当我听闻艾希礼殿下可能是一个肮脏的半兽人的时候,我简直无法忍受。”

“如果这是扯谎,那么我无法忍受王室被泼这样的污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无法容忍他对光明神的背叛。

“我……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烈性的药剂,但如果是没有魔力的普通人,这份药效根本无法发挥,更别说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如果他是一个兽人——”

“那么它将在宾客之中显出丑态,为它的欺瞒和先祖的罪孽而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是长指甲狠狠地划过了光滑的石英表面,令我毛骨悚然。

“然后,我发现这都是真的!一个肮脏黑暗的下贱种族,竟然在不知何时混入了我们人类的宫殿之中,还险些因为瞒天过海的花招逃脱了责罚!这是亵渎!无与伦比!不可饶恕!”

她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嘴角忽然流出鲜血,目光却依旧幽怨恨毒地盯着我:“所以——所以我一定要站出来揭发你!光明神在上!神官阁下!在场的诸位!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承担自戕的罪恶,纵使死后的灵魂无法升入光明神的乐园,也要揭发这般丑陋的面目!”

“神殿骑士!将她拦住!”大神官低喝。

站在女仆身后的神殿骑士迅速地控制住了她,然而她却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动作。在说完那一句话后,她瞪着眼,身体却软软地倒了下去。她的双颊一瞬间变得红润,眸光却开始涣散。

安洁黛尔飞快的冲下了台阶,念起神圣治愈术的咒语。柔和白光骤然亮起,圣光不断地涌入女仆的体内。

但她却在光芒中缓缓闭上了眼睛。“光明神在上……请……宽恕我的罪孽。”最后她喃喃地说,红润的面色迅速地灰败下去。

如此突然。

我愣在原地,难以名状的绝望却已经悄悄地漫上心头。

“一种烈性毒药。”安洁黛尔捏开了她的下巴,查看了她的瞳仁和舌苔之后,略一皱眉。

鲜血滴答落在神殿洁白的地板上,我忽然想起了奥尔德林的夕阳。

真言之羽依旧没有燃烧。

所有人都再次陷入沉默,**的神殿安静下来,大神官做了个手势,两名神职者将女仆的尸体带了下去。

“孩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直到此刻,他依旧叫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