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轮太阳冉冉升起的那一刻,阿尔希弥斯的两姐妹仍在交战。

黄金箭与白银的羽毛交织成一片,芙洛伦斯展开巨大羽翼漂浮半空,淡紫眼眸冷冷睥睨她的妹妹。那高高在上的神情令芙洛拉咬牙切齿,十支黄金箭一字排开根根射出,噗呲没入对方血肉,又在芙洛伦斯双翼展开时被反方向射出,叮叮当当落到地面。

好似猎人在捕猎,却不知谁才是猎物。芙洛拉决意偿还艾希礼当日骑士诺约,高举长弓寸步不让,她的姐姐亦羽刃锐利,根根直冲命门而来。

对空交战难分上下,数根血红藤蔓再次自神殿沉重地砖下破土而出,芙洛拉挥手召回箭矢,又化成黄金长剑提携在手,一剑将它们砍飞出去。

鲜红的汁液溅到她脸上,分不清这是不是血。

谁也没有说话,或许也没有人想说话。两张相似的面容映照在黄金剑的正反面,好似镜中倒影,只对望一刹便即刻分开。

巨大的太阳愈发炽烈,连神殿之内都在强烈的反光中变成刺眼的纯白一片。明明是寒冬,汗水却从芙洛拉的下颌滚滚而下。在白亮的光芒之中,一种强烈的绝望与恐惧慑住她的心魄。随着第二轮太阳渐渐升起,芙洛伦斯的力量也愈发高涨。

她的翅膀再次展开,却从一双化为三双。修长的羽叶在热风中轻轻摆动,每一片都泛着太阳般的光芒。在那强烈的热度面前,芙洛拉感受自己手中的剑都在发烫。

即便如此,芙洛拉也没有放下自己手中的剑。七岁之后她便与芙洛伦斯渐行渐远,奇怪的预感告诉她,一旦她在此战中做了逃兵,那么她将永远失去与芙洛伦斯再次交谈的机会。

所有悄无声息飞向芙洛伦斯的细剑都在半空中被她的羽刃击落,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芙洛伦斯半分。圣女终于居高临下地投下了一个漠然的眼神,拍动双翼,便要向神殿最高处飞去。

芙洛拉心头一凛,索性召回所有金属,高高跃起,一剑斩向芙洛伦斯。

——那毫无疑问是注定失败的一剑,哪怕是剑的主人亦如此认为。然而,那柄剑竟然出乎意料地刺中了目标,锋利的剑刃在雪白的羽翼上划出一点鲜红的痕迹。

直到很多年后芙洛拉在夜里反复从这样的一个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才忽然意识到,当年不是她的剑先刺中了她的姐姐,而是在那柄剑刺中她的姐姐之前,芙洛伦斯就已然开始坠落。

然而这也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在这一刻,血肉被破开的声音骤然响起,芙洛伦斯被斩断一翼,坠落到地上。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芙洛拉冲过去,剑抵在芙洛伦斯的脖颈之间。

世界骤然陷入黑暗之中。

来不及说一句话,巨大却无声的鼓**从天空之上传来,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神殿忽然变得一片昏暗,一缕亮光率先划过了窗外的黑夜,而后,千万点流星开始坠落。

——光明神陨落了。

剑刃反射出窗外无数闪亮的辉光,在星屑流淌的光芒中,芙洛拉的目光从窗外落回来,看见在剑刃的映照中,自己的神情从惊讶慢慢转为微笑。

“芙洛伦斯。”

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倒影出芙洛伦斯的脸,对方的嘴唇轻轻翕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的残忍,这一刻,芙洛拉听见自己微笑着宣布:“你输了。”

保持着一丝警惕,她没有松开剑,却忍不住垂下眼帘,向芙洛伦斯伸出了一只手:“你要和我一起回家么?”

回答她的却是一声血肉的异响。

芙洛伦斯一头撞上了她的长剑。鲜血瞬间奔涌而出,溅到芙洛拉的眼里。

黄金剑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芙洛拉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惊叫,慌乱又恐惧:“姐姐!”

方才还兵戎相见的人,在这一刻本能地扑了过去,捂住芙洛伦斯的伤口。也正是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她惊骇地看见,不知从何时开始,无数血红的纹路瞬间爬满了芙洛伦斯的身体。

一道巨大裂痕率先从她的脸颊上裂开,露出里头血红的眼睛,转眼间与无数眼睛一起,齐齐转向了芙洛拉——光明神的残灵在芙洛伦斯身上苏醒,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再,此刻,祂愤怒、绝望、孱弱却又癫狂,成为在阴影中东躲西藏的幽灵,疯狂繁殖的胚胎般,不顾一切地掠夺着信徒的血肉。

「月神的祭司……我认得你的血肉,」被无数只眼睛注视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她听见对方缓慢低语,「……你比你的姐姐资质更好。」

一道巨大的藤蔓从芙洛伦斯的体内破出,直直地冲向芙洛拉的心脏。距离太近了,黄金剑根本来不及阻挡,在那一刻,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剧痛的降临。

一声晶石碎裂的声音。芙洛拉睁开眼睛,看见那柄黄金剑被芙洛伦斯握在手中,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我才不要……当你的傀儡。”

断续的声音从她的喉中吐出,方才那根从血肉中生长出的血藤,此刻被芙洛伦斯用剑穿过,垂死的鱼一般挣扎着。

“……去死吧,只会寄生在……女人身上的……吸血虫,你有什么资格称为……神呢?”

鲜血自芙洛伦斯唇角流下。仿佛恼羞成怒,所有血红的眼睛蠕动着,发出吱吱尖叫的声音,疯狂地在她的血肉中涌动着,争先恐后地冲向她的胸口,想要修补那一道致命的裂口。芙洛伦斯却在这一刻发出了大笑的声音,纵然鲜血如注,亦不能让她眼中流露出半分恐惧,黄金剑在她手中,闪耀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她紧紧握着长剑,再一次,用力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血红的晶石终于彻底碎裂,无数只血红的眼睛尖叫着,发出绝望的声音,祂大概做梦都想不到,没有任何绝世的神兵,没有任何神衹的祝福,眼前的这个人类单薄得像一根苇草,却单枪匹马,完成了弑神最后的任务。

眼睛们拼命眨动着,却再也不能移动半分,好似脓血破裂,一只只碎裂开来。它们化作殷红的鲜血,在芙洛伦斯身上流下,又渐渐透明,化作溃散的魔力,消失在空气中。

芙洛伦斯的肌肤变得光滑如初,在流淌的星光中泛着淡淡的光芒。鲜血从胸前的伤口慢慢地流淌到了芙洛拉的膝边,她如梦方醒,紧紧地攥住了姐姐的手。

“你不要动!”她慌乱地叫着,“我去给你找治愈的药水!神官!神官在哪?!”

芙洛伦斯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她将耳朵凑过去,却听见对方轻轻地说。

“我没有输。”

那便是芙洛伦斯·阿尔希弥斯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没有道别,没有泪水,也没有悔恨,神逝时代的最后一位圣女平静地宣告,紫罗兰色的双眼映照出妹妹泪流满脸的倒影,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便静静死去了。

只留芙洛拉一人坐在原地,听见神殿钟声响起。不多不少,正好四声。

那正是她们曾经下了文学课,要去花园里喝下午茶的时点。在那遥远的、彼此还相依相偎的小女孩时代,芙洛拉聪颖的天赋依旧开始显现,却总在看书这一点上,比不过她爱静的姐姐。

那时她已经是一个娇纵的小女孩,听惯了众人的夸赞,偶尔输给姐姐一筹便心中不忿。每一次,从书房到花园的这条路上,总要报复性地走得拖拖拉拉。

芙洛伦斯总是会很耐心地等她。等芙洛拉磨磨蹭蹭走过去,又明知故问:“喂,你干嘛不自己先去吃点心啊?”

那是她们的命运还未被光明神殿分割,每一次,对方都会无奈又温柔地说:“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嘛。”

这一次,却是她先离开了。芙洛拉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注定的事情。芙洛伦斯的骄傲从来未曾比她少,一个骄傲、有天赋而对权力野心勃勃的女人,生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时代,生在这样一个孤独的家族,或许注定会走上这样一条孤独的路。

某一刻她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芙洛伦斯生在另一个时代,或者在这个时代身为一个男人,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听见了某种生命破土抽芽的声音。芙洛拉睁大眼睛,看见芙洛伦斯的躯干正在缓慢地化成无数藤蔓。

这一次,不再是苍白的底色与血红的纹路,每一根藤蔓都生机勃勃,伸出嫩绿的枝条,如同翠绿的海浪,一波波向神殿四周蔓延。

这是碎裂的精灵圣晶最后的力量,万物复苏,欣欣向荣。柔绿的藤蔓爬上台阶,缠上石柱,一直伸向神殿最高处的光明神石像处。

整座神殿都被绿意充满,闪烁着银亮的光芒。在这柔嫩的、纤细的、仿佛一折就会断裂的新生面前,沉默的、坚硬的、死一样的石像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强硬。然而,当柔枝和根系深入石像每一条细微的裂缝处,有什么东西便从深处开始破裂。

象征权力的圣剑率先掉落下来,发出当啷一声,紧接着,男人手中治愈与宽恕的圣杯也随之坠落,滚落到芙洛拉脚边。巨大的石像开始颤抖,在一声轰隆之后,倒塌在地,四分五裂此后千百年中再也无人立起。

……或许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命运。

芙洛拉默默地想。纵然在这个时代,有人因芙洛伦斯而死,她也以死付出代价。然而,在这垒砌的阶梯中,光荣也好,不耻也罢,她毫无疑问在某一刻如愿以偿地达到了这时代的权力顶峰,也毫无疑问踏出了他人无可企及的一步。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说吧。

在芙洛伦斯身躯化为藤蔓的最后,芙洛拉轻轻伸手,掩上了她的眼睛。

一串崭新的紫藤花开放在断裂的石像之上,以无数坠落的流星为背景,闪烁摇曳,依旧是紫罗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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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芙洛拉(Flora)和芙洛伦斯(Florence)的名字,都是鲜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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