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另一个世界的巨轮撞上这个世界的外侧,在冲角与此世界的切线之上,巨大的光柱忽然发出沉闷的轰隆响声。

在厚重的云层之下,第二个太阳在炽盛的光芒中升了起来,在它的光芒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神意的降临。如同千万年前酒神尚在树林中狂欢的时代,人们头戴山羊颅骨,以酒为血,以肉为体,城下最惨烈的战争也不过是场娱神的把戏。

光明神正在降临。

那光芒如此灼热,如同千万支金色的光箭,一瞬间破开一切的朦胧、混沌与未明。在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力量面前,永不停止的奔涌的时间、无限延伸的空间以及此世之间一切秩序,骤然成为一本由无数纸张堆叠起的薄书,在神明的巨手间,能够被肆意地翻页、折叠与裁切。

一声铠甲与地面撞击的脆响,我在此刻不由自主地半跪下去。光明神殿之外,哭嚎声与哀求声响成一片,无论是交战的兵士,还是躲避的民众,都在那绝对、最高、不容质疑的光芒之中,深深匍匐下去。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耳膜都感受到了一声剧烈而无声的鼓**。

——仿佛千百万年前创世母神随手抛下的一颗棋子,在无数命运的必然与巧合之间,终于越过一切分叉与拐角,滚落到了最后的终点。

这是注定被观测到的一眼,可能与必然的滔天黑浪,在这一刻自世界撞击的缝隙间涌入,转瞬冲天而起,吞噬了至高无上的那一轮太阳。

如被捕获的囚鸟,太阳在那一刻发出了最剧烈的光芒,而后,开始碎裂。

——你看过流星吗?无数颗坠落的星星。

好似苍穹之上有一勺铁水烧至白亮,被无形的巨手用力击打,转眼间迸溅出千万点耀眼的亮光,成为瞬间怒放的光花,划出千万条闪烁而纤细的银线,流星般自昏暗的黑云中坠落。

然而,那铁水竟然是温的、凉的,像一种吻,或是泪水,自天空的最高处流淌,在神殿无数尖塔的屋顶上,沿着屋檐飞起流泻,如同银河垂落在人间。

薇薇安便是在这个时候从光芒中出现的。

光明神殿已经成为了星星的宫殿,然而,薇薇安比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星星还要美。月光般的裙摆在空气之中绽放,洁白如流淌的亮银,却又薄得像清晨将醒未醒的梦——如同在梦中曾见那般,她雪白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扬,渐渐又变为黑夜的颜色。

——她美得像一位新娘。

而朦胧得像纱一样的光晕之中,新娘向我伸出了手。

“公主殿下,你愿意再和我跳一支舞吗?”

她如此温柔地问——我怎么能够,拒绝自己的新娘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滑落,我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几乎就在迈开双腿的第一秒,我的身体腾空而起,随着奔跑的步伐,夜风将我送到了她的身边。

直到我看见那双蕾丝手套雾气般笼罩在薇薇安的肌肤之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幅浑身血污、连盔甲都七零八落的样子有多么的狼狈。

这样的我怎么能够去牵她的手呢?我一下子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在脸上擦出一道道乱七八糟的血痕,又慌张地将手背在身后,想要将手擦得干干净净地再去牵她时,却听见薇薇安发出一声轻轻的笑。

她用手指揩去了我眼角的泪痕。

“爱哭鬼。”她柔声说。

我几乎就要生气了!我伤得很重的时候都没怎么哭呢!正当我气鼓鼓地看向她,想要反驳的时候,却又听见薇薇安带笑的声音,她眉眼弯弯,将手指抵在了我的唇边。

“来跳舞吧。”

裙摆飞扬了起来。

好像时间又倒流了,我们再次回到了奥尔德林的那个夜晚,在五月的尾巴,六月的开始,夜色黑丝绒一般铺展开来。我们在晚风中起舞,沐浴后肌肤散发着橙柑草的香气,被风吻过时有点凉。

流星依旧在滑落,星星的碎片像融化的白银与黄金,在屋檐和那扇巨大的穹窗上滑落下来。无数星屑闪烁的光芒里,看见薇薇安的眉眼、嘴唇、肩头与指尖都闪着光。

没有音乐。乐声却流淌在血液里,它们欢快地奔流,如同童话地图里那些曲折蜿蜒的河流,越过山坡与溪谷,从绯红的脸颊奔到心脏,从生奔向死,又从泛红的指尖奔到恋人的嘴唇,。

我们又接吻了,在小提琴弓弦拉出最长的那一声时,我托着薇薇安的腰将她举起,她捧住我的脸,微微张着嘴唇低下头,吻住了我——时间能够就此停止么?我想拥有没有尽头的夏天。

毫无疑问不能,但没关系,最后是个好结局就足够。当短暂的一吻与露水的光阴一般消失在唇间,我与薇薇安又转过了一圈,命运之神应该有眷赏与垂怜,这一战尚未结束,但我想我们应该赢了,在这之后,长夜终明,应打的仗已经打完了,应走的路都已经走尽了,从今往后,迎接我们的,应是冠冕与坦途。

我带着笑意望向薇薇安,在她眼眸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眼睛也在闪闪发亮,百合花开放在她的长发间——所罗门王极荣华时,他穿戴的也不如其中一朵。

——然后,我看见薇薇安在这一刻俯下身来,忽然抱住了我。

“再见,”她的声音与唇瓣一样柔软,擦过我耳垂,晚风般微微地带些痒意,“在这支舞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流露出疑惑,正要开口时,却再次被她用指尖抵住话。薇薇安含笑凝睇我的双眼,足以瓦解千军万马。

遑论小小的一句话。

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唇瓣,封住了我的一切又惊又诧的言语。我用眼睛询问,她却避而不答,而后,舞又一次跳起来了,裙摆流淌,辉光流丽,薇薇安托起我,将我微微抛起,开始在空中旋转。

身旁的景色开始快速地旋转,在无数繁星坠落在我们的身侧,与她翻飞的裙摆交相辉映。在极速的旋转中,隔着嫁纱一般的白纱,我忽然发现,薇薇安的发梢忽然开始变得模糊。

不,不,不!

我睁大了眼睛,想要扑过去,抓住她的双手,舞曲却忽然进入到了独舞部分,在一个急陡的跳弓之后,顺着方才旋转的弧度,薇薇安忽然松开了我的手。

她宽大的裙摆如同水一般泼溅开来,顺着旋转的弧度,我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远。时间在脚下流淌为镜湖,倒映出她天鹅般孤单的倒影。黑夜般的长发在黑暗中溶解,我拼命地叫着她的名字,想要再次奔向她的身边。

她却再次开始起舞,脚步翩翩,且行且舞,天鹅的独舞如此寂静而优美,洁白的羽毛舒展在黑夜之中,脚下的水面化为命运的轮.盘开始转动,好似一句谶语。

我不停地奔跑着,她却始终在轮.盘的另一边,遥远凝望。直至最后,她一舞完毕,站在水边,屈膝裙摆,庄重优雅,是一个谢幕的动作。

“再见。”她微笑着,再次说。

我也是在这一刻终于扑向她,张开双臂,想要将她紧紧抱住,却在那一刻,看见精灵望向我,眼中露出温柔的、了然的笑意。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听见她轻声说,笑容近似于完满,“忘记我吧。”

一切从指尖开始,迅速碎裂,我的手穿过她虚幻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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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又开始了,此夜,精灵与白昼的太阳坠落为星辰,不息地向世间坠落,犹如泪水。

我跌坐在地上,如同在梦境中醒来,看见冰凉的地面上,映照出了自己绝望的脸。

遥远的天外,星辰依旧在闪烁,我忽然开始剧烈地干呕。

怎么可能不流泪?怎么可能就这样说再见?怎么可能就这样去忘记?在最后一根击穿防线的稻草之后,一路以来所看见的所有血腥、疯狂与肮脏,都化为滔天的巨浪朝我反扑过来。

失去了一边眼睛的视野模糊又涣散地晃动着,空****的胃皱缩成一团,也没什么消化物值得它排空,胆水强烈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我握拳用力抵住腹部,在疼痛之中,看见殷红又粘稠的血丝从唇边坠落。

眼泪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滚滚而落。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上。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薇薇安的死在我心中早有预感。

她的死亡藏在焰火与月亮的光里,藏在那从高塔上坠落的梦中,藏在她晃动的手指与唇瓣后,每一次,每一次与之相望,冥冥中自有预谋,而我却未曾敢于读懂。

精灵走得如此干脆利落,明知自己将消失得一无所有,所有向命运借来的馈赠与债务都一并清还,唯有一支舞得以留给我。

这离开可称完满。故事以一舞开头,又以一支舞结束,屈膝致敬的时候,人人都应当道别。身为她最后的舞伴与最后的观众,我似乎也理应流泪,为之欢呼。

但我此刻不愿欢呼。

拥有预言之眼是什么感觉?除了薇薇安之外,没有人说得清一眼即洞穿千万年是如何的感受。然而,我看过她如何预言大雨,少女站在四百年的月光之中,只需一眼,便看穿了无尽的时间。

而她未曾将自己所望见的结局透露半分,正如我未曾问。

这是两个胆小鬼的最后一舞。从薇薇安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我意识到自己的少女时代真正地结束了。我十七年的光阴、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全都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悉数落在那里。

白蜡树枝化为荆棘,这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恨她,正如我平等地在恨自己。

虽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命运是纵横交错的道路,无论是荆棘还是玫瑰色,总要选择其中一条走——但是,很抱歉,接下来的一切我不愿意再讲述。

就让故事在这结束吧,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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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圣经·提摩太后书》4:7:应打的仗已经打完,应走的路已经走尽了,应守的道已经守住了,从今往后,应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圣经·马太福音》6:29:所罗门王极荣华时,他的穿戴也不如其中一朵。

《皆大欢喜》莎士比亚:屈膝致敬的时候,人人都应当道别。

(《As You Like It》:And I am sure, as many as have good beards, or good faces, or sweet breaths will for my kindoffer, when I make curtsy, bid my fare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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