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四岁那年,公爵府的夜晚。

在柔软的床塌,垂纱的帷幔,织花细腻的厚实地毯之间,我用餐刀插进了女仆玛丽的胸膛——或许在真实的梦中她不是以这种方式死亡——但真抱歉,我很赶时间。

在壁炉木炭噼啪作响的声音里,水沉香热烈又冰冷的香气弥散开来。门被叩响了,佩戴着宝石袖扣的公爵走了进来。薇薇安,他说,我有事要——

找你。

声音戛然而止。男人直挺挺地倒下,我随手把餐刀从他胸口拔出,扔到一旁。

走廊的壁炉挂着雄鹿头与长剑,我将长剑取下,又是一剑,看见扑上来的卫兵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那颗流血的头颅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却又忽然变为一颗苹果,在织锦的餐巾上垂落,被我一剑刺中。

咔嚓。

酸甜的汁液四溢,清脆的声音响起,黄铜蜡台从我手中掷出,看见眼前衣着华丽的男人目光涣散,缓缓地倒了下去。

侧厅之外,晚宴的歌舞仍然在响,酒杯自他手中滑落,葡萄酒泅染一片鲜红。

我的鞋尖将那片鲜红碾过,沙漏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随意地踢开了一只碍事的断手,一把拉开衣橱。

“结束了吗?”我问。

浓烈的血腥味在这一刻爆发,衣橱骤然洞开,其中塞满残肢断臂,在这一刻齐齐扑向我——穿刺,砍杀,绞死,折断,梦境不断坠落,楼梯不断旋转,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它们再一次都杀死了。

然后,无数悬挂的尸体与肢体,空幽幽地转动着,忽然全部转向我,变成艾希礼的面容。

“真无聊的把戏。”

鲜血从剑稍滴答垂落,我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终于失去耐心,用力一剑砍了过去。

耳畔传来的却是流沙坠落的声音,没有人应答我的话,毫无疑问,神已经降临。只接受忏悔,不接受质询。祂似乎同样也依旧厌倦了梦境的把戏,当眼前事物如潮水一般退去,一阵强烈的辉光刺伤了我的眼睛。

四肢百骸在这一刻传来剧烈的疼痛。神降再一次开始了,那光芒如此均匀、炽热而又明亮,如同羊水,包裹了我的周身。

——我听见灵魂碎裂的声音。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一秒,或许是一秒的十万分之一,根本毫无反抗的机会,那疼痛猛烈地降临至全身,我下意识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清醒。

「放弃吧,神无法被杀死」

神如此嗤笑。

「肉.体乃灵魂之圣殿,将此身献与神明,乃世人所艳羡的殊荣」

神循循善诱。

我没有说话。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祂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人类无需与蝼蚁多言,神明与我亦如是。在绝对的威权面前,灵魂如同一颗牙齿被从内部捣碎,在完好无损的外壳里,神经却被连根拔起,传来拉扯与断裂的声音。

离奇的是,灵魂的碎裂如此深入骨髓,我却痛得疏离。在漫长而短暂的折磨之中,我垂下眼睛,忽然发出一声哼笑。

“神无法被杀死吗?或许是吧。”

一阵光芒自我身体中亮起,针尖般的刺痛从指尖传来,我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但是,你知道吗?我杀过很多个人。”

——我杀过公爵,杀过玛丽,杀过老谋深算的幕僚,杀过一无所知的仆佣。

将毒酒斟入恶贯满盈的政治家杯中,用碎杯割断一无所知的新生儿喉咙。

杀过拦路抢劫的流浪汉和人贩子,杀过勋贵与王侯。杀过用一片面包换我嫁给她痴傻儿子的好心农妇,也杀了她的儿子。

我满手鲜血,恶贯满盈。

但这一次,我决定杀死我自己。

「愚蠢至极!吾说过,神明不死不灭!」传入脑海中的话语带着轻蔑,「哪怕你死了,我也依旧可以在他人身上降临!」

“但你已然在我身上降临,”我闭上眼睛,笑意未减,“我也说过,我知道如何杀死一个人。”

——世界上最可怖的存在,不是野兽,不是疯子,不是巨龙与军队,而是绝对的不可知、不可触与不可感。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一旦成为「已知」,便将如深渊触底,终有一日被烛火照亮。

“光明神,你最不该做的,就是从观棋者,入到棋局中来。”

「你要干什么!」祂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疯子!」

……世界上骂过我疯子的人太多了。对此美誉,我欣然笑纳。从方才开始,指尖处传来的细碎疼痛就没有听过。在雪白的光柱之中,太阳愈来愈炽烈。在越来越高的上升之中,我的身体也开始逐渐碎裂,在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之中,我再一次露出微笑。

“光明神,我知道你既非造物者,亦非创世神,不过是生于灾祸、长于战争、千年万古的祈愿,”凝望着纯白的虚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叹,“我知道,与其说是神挑动了战争,不如说是人对权力的傲慢与贪婪,孕育了神。”

“人类如此,兽人如此,精灵…也如此。”

“信仰不灭,则神不死……你说得对,世界上只有我能够做到这一步——那就是,我要让所有人,亲眼看见神明的坠落。”

”诸神的时代已经远去,光明神,见证你在这一侧世界的结局吧。“

「——」

脑海中响起了愤怒的咒骂声。有些是这个世界的语言,有些则我完全听不懂。所有的咒骂混杂在一起,化作神的诅咒一一显现——于是,在此身的最后一秒,连一万把刀剑穿过躯体都无法比拟的疼痛中,我的身体与灵魂经受了此世最恶毒、最污浊、最暴烈的诅咒。

但那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决意沉没的船,狂风与暴雨都只能加速它的坠落。

于是,我没有说话,最后纯白的光芒里,凝视水仙般的倒影,闭上了眼睛。

人类何其渺小?在至高的神与永恒的星辰之间,人类不过是一支注定熄灭的蜡烛。然而,领悟到沧海之伟大与蝼蚁之渺小的,能够感受到恒星之亘古与风烛之短暂,却既不是星辰,也不是神。

而是所有活着的人本身。

——死亡,是所有活着的人所必须经历的事情。自诞生起便被加诸于此身的被凝视的命运,也注定要用一死来完成。

-

「……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在凡忒修斯蒂之山上,混沌女神曾在附身之后,在我的脑海中叹息般呢喃。

「世界对你而言,果真如此无趣?」

我垂下眼睫,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曾目睹过王朝的覆灭,也曾挑动过战争的兴起,目睹贪婪之人走上绝路,也目睹过绝望之人重逢生机。欺诈、赌博、杀戮,几乎所有令人类疯狂迷恋的东西,我都曾有所涉猎——且大部分成绩斐然。

……即便如此,一切依旧令我意兴阑珊。

杀一个人和杀无数个人,有杀人和没有杀人,对我的心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毕竟,人类会因为割草而感到心痛吗?并不,收割太多只会令人疲惫。

——所以,在圣山之上的那场梦里,我大部分的楚楚可怜……其实都是假象。

只有这一件事,让我乐此不疲。

即便遇见那只小狐狸,是我未曾预料的事情——起初,看见冰凉的地板倒映出她十五岁绝望又不甘的神情时,我只是久违地感觉到……一丝熟悉而已。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是在那一夜的神殿,少女自绝望之中爆发的电光,闪耀夺目,照亮整座神殿。

——她整个人就像一束光。在那一刻,我在殿外被那光芒所灼伤,竟然离奇地慢了一步,险些让她命丧于此。

也是在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虽然只有一刻。

但是我迷恋这种鲜活的触觉。

也想要将那一束光占为己有。

为此,我做过很多事情。自我第一次从预言之眼中窥见艾希礼命运的波云诡谲时,我便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要如何完全占有一只正欲展翅的雏鹰?毫无疑问,用爱,用耐心,用甜言蜜语,用欺骗,用驯服与死。

我考虑所有办法——无数次,在她满怀依恋的熟睡在我的怀抱中时,在她满脸通红地将脸颊埋在我的颈弯中,每一次,每一夜,在她轻轻仰头喘息,毫无防备地露出那一截细白的脖颈时,我注视着她,指腹划过跳动的血管,轻轻按压,思考过一百种吻它,切断它,或让它戴上项圈的方法。

然而,直到在圣山之上,艾希礼用长剑抵住了我的脖颈,我终于意识到——我完全无法对她下手。

无数在我手下死去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愤怒、绝望、扭曲、安详、沉静,每一张,都不如此刻鲜活的她令人动容。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死亡的命运。

——景象开始模糊了。在身体逐渐分崩离析的过程之中,眼前的纯白也开始碎裂,在光明神的诅咒中,世界像断裂的绸缎幕布潮水般滑落,我忽然在缝隙之间看见,我与艾希礼拥有过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同曾经梦境展现的那一般,我们骑着独角兽踏过了森林,涉过了溪水,看见雪白的浪花撞碎在深绿深灰的苔原礁石上,看见人鱼拖着曼妙的长尾跃出水面——我不是很敢担保自己那个时候不会忍不住吃醋。

我还看见,我们还会拥有一间小屋,一座壁炉,夏天时苹果派烘焙香脆,冬天时则门窗紧闭,我们围坐在壁炉前,慢慢地听肉汤在锅里咕嘟,直到羊肉和洋葱一起变得酥软。

我们会拥有很长很好的一生。那些曾经是会成真的。

这大概就是光明神最后的诅咒——我想,祂成功了。

我后悔了。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就在我踏入光柱中的那一刻,明明知道自己将面对如此命运,我依旧微笑着,对艾希礼说,等我。

——哪怕是死亡,我也要最直接、最惨烈、最仓促的方式,在艾希礼的心脏留下永恒的印记。

我要让她永远地记住我,一次次,午夜梦回,难以磨灭。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她值得更好的、更温柔也更郑重的一个告别。在一切结束之后,当夏风再次吹过王城,白色的馥离花在深绿的叶间片片飘落,她仍然应该有崭新的冒险,崭新的朋友和恋爱。

还有崭新的、属于她的很长很好的一生。

所以——

“生命与死亡之神、黑暗与混沌之母、万物流转的因果律——忒卢斯。您虔诚的女儿,在此呼唤。”

“在我将应允圣山的祈祷,令肉.体消弭,而灵魂在您的掌心中合拢之前——”

“请求您,让我再与她共舞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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