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握缰绳,纵马驰骋。

身边的一切景物都在极速地后退。随着防护罩的破碎,黑云重新笼罩在奥尔德林上空。天光暗淡下去,周围的一切都变成灰色的影子,唯有远处的光明神殿依然洁白无暇。光柱自最高塔冲出,像神树的躯干伸向天空,形成明亮的晕环,好似永不会熄灭的火。

石桥、护城渠和重重深灰的拱门如灰衣的仆人,谦卑地低下头层层后退,光明神殿洁白的前庭却迎入眼中。我飞身下马,正要踏上台阶时,眼前却忽然一闪,一道深红的血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

利刃出鞘,转眼便将那道直冲要害而来的红影斩下。我拎着剑,冷眼看着那根断裂的藤蔓扭曲着,从台阶上滚落。

而在藤蔓的另一端——我缓缓地抬起头,沿着无数雪白却布满深红纹路的藤蔓,顺着台阶一路向上,看见了站在阶梯顶端的女人。

圣女芙洛伦斯。

她看上去变了不少。昔日温柔的神情已如露水,在战火中**然无存,而今,站在长阶之上的女人,神情冰冷而漠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同一座千年万年都不会融化的寒冰。

“奥尔德林已经破了,芙洛伦斯。”

带着灰烬的风卷起我的头发,吹过眼前,我提着剑,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你知道薇薇安在哪里吗?”

没有人回答我的话。就在我要失去耐心时候。芙洛伦斯的身形,却忽然微微一动——

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她是怎么动的,不过是一个心跳的距离,她裙摆翻飞,骤然生长大片雪白鲜红的藤蔓,齐齐向我扑来。我将长剑抛向空中,瞬间幻化出无数雷电之剑,将它们尽数斩断。然而,那些藤蔓却仿佛拥有生命一般,在脱离母体的那一秒,蓦地裂开一张血盘大口,朝我咬来。

“——”

电弧闪动,转眼就将它们电成焦黑一片。但与此同时,藤蔓獠牙上的毒液也我的盔甲腐蚀得滋滋作响,我仰起头,看向芙洛伦斯,不知何时,她的头发已经生长得像银白的瀑布,在流淌之中分叉处无数根藤蔓,以一种诡异的柔软姿态,在阶梯上蛇行。

一双莹白的巨大羽翼从她的后背生长出来,缓慢地随着她的呼吸翕动。

“你没有资格见她。”

她终于说话了,如同忠诚的守卫,牢牢地把守着神殿的门口。见此光景,我忍不住发出冷笑:“你也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你父亲已经战死,你已无需再履行圣女的职责,”我紧紧地盯着她,“芙洛伦斯,让开,为了我与你的妹妹芙洛拉的友谊,我不会杀你。”

回答我的却是又一次的攻击。

芙洛伦斯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她的唇微微翕动,吐出一段难以辨别的低语,我并没有听清其中的内容。这一刻,摄住我的心魄的是她胸口处一颗镶嵌在血肉之中的鲜红晶石——以它为起点,无数血红的裂纹般的纹路生长开来,蔓延至芙洛伦斯的周身。

那恐怕就是她力量的源泉。

一根粗壮的藤蔓猛冲过来,撞在我的盾牌上,发出一声巨响,而她的双翼也在这个时候展开,用力扇动起来。狂风,狂风再次从天地间席卷而来,卷起无数锋利的羽刃,如同急雨般向我落下。

剧烈的烦躁终于从我心中破土而出——那些藤蔓如同野火烧不尽的野草,永远源源不断,永远没有尽头。

而我只是要去见薇薇安而已。

任何拦在我与她之间的人,都应该去死。

杀意自心间一闪而过,我放弃了防御,放弃了一切和藤蔓无谓的纠缠,羽刃穿过盔甲,划破皮肤,无视了一切酸液腐蚀的疼痛,我抬起头,举起长剑,准确无误地瞄准了芙洛伦斯的胸口——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支黄金箭射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的剑身。

长剑偏离一寸,喷吐出烈火,与芙洛伦斯擦肩而过,在巨大的爆裂声中,将洁白的长阶与无数藤蔓烧成焦黑。

“艾希礼!”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薇薇安就在光明神殿最高的主殿上!”

神殿廊柱的阴影之中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

芙洛拉手中的黄金箭与她满头闪亮的金发一般耀眼。她看上去狼狈极了,像是一路狂奔而来,斗篷不见了,裙摆被她整个捞起来,狠狠地在腰上打了个死结,堂而皇之地露出了底下破破烂烂的衬裤——她甚至连靴子都跑丢了一只。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她是曾经那个束腰都要拉到整个王城最细的芙洛拉。

数十把漂浮在半空的黄金剑拱卫着她,芙洛拉盯着我,终于绽放出一个微笑:“殿下,我的剑为你效劳。”

“芙洛拉,”芙洛伦斯暂时停下了攻击,咬牙切齿,“谁让你来这里的!”

“你的某位得力属下,要还我们在座三人其中一位的人情,”芙洛拉笑起来,面容与曾经头戴桂冠洋洋得意的少女重合,“芙洛伦斯,看来安洁黛尔并不完全认同你的行事风格呢。”

“号称可以抵御瘟疫的圣水——那是薇薇安的血吧。”她冷声道。

我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剑,却被芙洛拉拦住。

“不过没关系,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姐姐。”

她紧紧地盯着芙洛伦斯,深红的眼眸与黄金的流光交相辉映,熠熠生辉:“芙洛伦斯,今天,你的战场属于我——艾希礼!还不快走!”

她忽然大喝一声,于此同时,巨大的爆裂声再次传来。芙洛伦斯拍动翅膀,挥出无数羽刃,向我冲来。芙洛拉也在这一刻高举手臂,数十把黄金剑,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圆弧重影——如同一朵花的怒放,转瞬间分成无数片锐利的刀片,向芙洛伦斯冲去。

黄金的急雨与银白的羽刃交织在一起,发出铿锵的声音。满殿辉光中,两张镜影般相似的面容,终于在此刻战到一起。而我,则一刻也不敢多停,拼尽全力,向神殿上方跑去。

神殿之中空无一人。急促的脚步声回**在阶梯之上,我奋力奔跑,终于看到了最高处的主殿大门。

门扉紧闭,纹丝不动,被我一刀雷电劈过去,轰然倒下。

奥尔德林最后的阳光从主殿最高处的圆形穹窗处落下,透过洞开的大门,在飞舞的发光的微尘之中,我终于又看见了她。

——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的头发又变长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如今竟然变得一片雪白。那白色并非垂暮老人毫无生机的灰白,也非芙洛伦斯水银般流淌的银白,柔和而明亮的光晕笼罩在她的长发上,如同阳光中的新雪,一种纯净的明亮。

薇薇安似乎也瘦了。身上衣裙同样白如初雪,倾泻而下,重水般勾勒出精灵窈窕的身形。朦胧的纱与光泽的缎,一层层铺展开来,在满池金光流丽的涟漪中,热烈又冰冷,如同太阳照亮亘古不化的霜。

一切都慢了下来,连我的呼吸都变得轻缓。直到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想念她——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当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站在你的眼前,你的眼、你的唇、你的指尖与双脚,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想要跑向她、拥抱她,而你的呼吸与思想,却全都不由自主地在屏息间颤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怕一切都只是瞬息之梦,怕一触碰便会烟消云散。

还好她并没有消失。站在金色的阳光里,薇薇安静默地伫立了片刻,慢慢地回过了头。

一切都好似旧梦重临,如水逝影。

我却在这一刻对方双眼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从欣喜到绝望的神色。

在薇薇安的眼中,湖水般湛蓝清澈的眸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朝日的深红,面前的女人神色高远而漠然,站在神殿的水池之中,露出了冰冷的微笑。

“——神降已经开始了。”

方才芙洛伦斯口中模糊的话语,忽然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你不是薇薇安。”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我咬牙切齿地问,“你附身在薇薇安身上,要做什么?”

——应答我的,是祂手中的剑。

-

我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薇薇安。

长剑出鞘,寒光四射。两柄剑相互撞击,发出铿锵脆响,自手腕处传来嗡鸣。我咬牙接下一剑,后撤一步,又再次冲上前。

女人美丽面孔上笼罩着一层寒霜,也毫不犹豫地再次举剑向我刺来。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与先前笼罩芙洛伦斯周身的气息相似,是一种冷漠的神性。

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她体内苏醒。然而,如果将芙洛伦斯身上的气息比作黄昏最后的余晖,那么薇薇安身上的气息则毫无疑问是一轮缓缓升起的太阳,光芒无匹,日渐强烈,隐隐带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华。

根本无法躲避祂的攻击。又是一剑向我刺来。我明明已经侧身避开,它却依旧刺中肩膀。鲜血迸溅开来,盔甲片片溃败,我睁大眼睛,看见面前雪白的神衹垂下猩红的眼睛,漠然地宣告:“你已经来晚了。”

祂竟然还会说话:“蝼蚁的挣扎毫无意义。凡人,薇薇安诞生于黑暗与晨星,是吾的女儿,吾的妻子,吾灵魂与□□的圣殿,自她诞生之日起,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等待吾的降临。”

“薇薇安就是她自己!才不是你说的那些狗屁!”

祂这幅腔调简直令人作呕,我怒极反笑,难得地骂了句脏话:“不就是一道想象的投影吗?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薇薇安是我的薇薇安!什么妻子女儿配偶,统统都做梦去吧——呜!”

长剑从伤口处猛地拔了出来,锋利的剑刃再次隔开血肉,让我不禁痛得闷哼一声。看来,光明神已经不想再对我多言,祂再次举起长剑,向我砍来。

正好我也只想让他滚出去。我咽下喉中鲜血,冷笑一声,也提剑再次与祂战到一起。

——即便我知道,这是无法获胜的一场战斗。

寻常战斗里那些试探与交手,在这里完全失去意义。就像一张白纸没有黑点,光明神附身的薇薇安也没有破绽,她动作干脆利落,却每一剑都直冲我的命门。

而我却根本没有办法向她的身体刺出任何一剑,也没有办法阻挡她的动作,只有一次又一次地闪躲,又被刺中,一次又一次地奋力呼喊着她的名字。

“薇薇安!”

就像曾经在那跨越四百年的梦境中一样,我大声地呼唤着,期盼她能够再次睁开眼睛,回应我,呼唤我。

……但是,这毕竟已不再是梦中了。不同于芙洛伦斯那般需要横生出无数枝蔓维持力量,眼前的光明神运用薇薇安的身体,如同一双手把玩着最顺手的一柄武器,行云流水,如臂使指。只需一柄剑,便足以得心应手,将我步步逼退。

“薇薇安!”

我绝望地呼喊着,龙心之剑喷出的火焰再次落了个空。长剑穿过了我的腹部,刺出没入血肉的一声闷响。

……我其实已经很累了。

说不清精神是在哪一刻崩溃的,或许是在薇薇安的剑在我的脸颊划出那道细小伤口开始,或许是看见她陌生神情的那一刻,或许更早。长途跋涉,昼夜奔袭,经历了奥尔德林之战,又与芙洛伦斯和光明神交手,无数或细小或庞大的疲惫堆积如山,此刻让我连肩膀都颤抖起来。

……明明最开始,只是为了再见到薇薇安而已,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长剑被打飞了,跪倒在水池中,我凝望着水中的倒影。

在倒影之中,涟漪泛起,我看见光明神的分灵缓缓地在水面上走过来,神色漠然地举起长剑,一剑刺下!

我猛地抬起了头,一把握住了剑刃!

纤细的利刃划破皮肉,噗呲一声锐响,然而长剑同时也因我用力的推拒偏离了一寸,避开心脏,转而从肋骨的间隙刺了进去。我疼得大叫一声,却没有松开双手,反而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拽着长剑,用力将她扯向我!

又是一阵没入血肉的疼痛。这是我与她距离最近的一刻,清晰得能够看见彼此眼中的倒影。在这一刹那,祂竟然没有动作,只拽得踉跄一步,跌入水中,眼中似有意外,又似乎感到不可理喻的疑惑。

——神怎么可能真正理解人呢?祂们不老、不死,未曾有过真实的□□,也就不会懂得凡人面对死亡的真正无畏。如今,我已不再害怕死了,唯一害怕的,只有薇薇安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更不应是任何人的造物、女儿、配偶,不是用完就可以扔的一柄利刃。

甚至也可以不是我的恋人。

她只要做她自己就足够了。

曾被白龙寒冰射中的旧伤隐隐作痛,与身上无数新伤一起折磨着我。内脏应该也受了很重的伤,鲜血从喉咙溢出,一片腥甜。与胸口不断涌出的血混在一起,转眼就将池子染成血红一片。

我仰起头,睁大了眼睛,在几乎完全涣散的半边视野中搜寻着薇薇安的身影——这一幕多么熟悉。十五岁那年王宫角落,满树洁白的馥离花下,她居高临下,用一把木剑把我挑得恼羞成怒,十六岁那年的玫瑰园里,却又轮到我压着她,一剑将白玫瑰刺下。

世事反复,譬如逝水,少年荒唐心事,再回首时,竟只觉恍若隔世。

……我想我已经失败了。薇薇安依旧缄默,长剑紧紧握在手中。四百年乱梦又纷至沓来,我想起在梦境的高塔下,我曾对她大喊,许诺过她自由,又在星星坠落的湖边,许诺过她再相见的以后。

但诺言大概没有办法再实现了。

“薇薇安。”

最后一次,我温柔地喊她的名字,眼泪落下来。

一双手却忽然在这一刻捧住了我的脸颊。

“艾希礼。”

如同灰蓝的海洋再次翻涌,吞噬了血色的天空。精灵的眼瞳忽然从血红转为清澈的蓝,在眼泪坠落的那一秒里,薇薇安睁开眼睛,对着手背上的那滴泪痕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她轻声说,“和梦里的声音一样。”

寒冰破碎的声音响起。我睁大眼睛,看见胸口的细剑在这一刻化作流光,转瞬间四散飞舞。熟悉的、雪山与湖泊的气味再次萦绕在鼻尖,精灵沉默地拥抱着我,缓慢地将那萤火一般飞舞的流光聚拢,重新缓慢地注入到我的身体里。

“我好想你。”柔软的发丝掠过我的脸颊,我听见她轻声说。

相同的力量消弭了寒冷的诅咒,清澈的星光里,我的伤口也散发出光芒,缓慢却又肉眼可见地寸寸愈合。薇薇安垂下眼睛,轻轻地拨了一下我凌乱的额发——该死,都什么时候了,她另一只手还管不住似地揪了揪我的尾巴!

太多复杂的信息在这一刻汇聚在我的脑海,让我的思绪成功变成一只沸腾的水壶,此刻只会吱吱冒烟。薇薇安轻笑了一声,擦干了我脸上的泪痕。

她的手指怜惜地划过了眼罩的边缘,眼中流露出了然与哀伤,又缓缓松开双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深红与湛蓝的光芒在她眼中流转,让她流露出温柔又漠然的复杂神色。精灵依旧发如霜雪,目光落在虚空之中,轻声呢喃了一句:“我已经没有剑了。”

“但我也不再需要它了。”

强烈的光华从她的手中亮起,与先前的光柱类似,明亮得足以分开黑夜与白昼。一股温柔的力量包裹着我,我抬起头,看见薇薇安神色决绝,踏入了光芒之中。

在无数飞舞的光尘之中,最后一眼,她望向我。

“等我。”

于是我便知道,这是属于薇薇安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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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薇薇安:天塌下来也要先摸一把老婆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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