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尔德并不喜欢冬天。

他出生于五月时节,母亲的离去却是在冬天。二十年前,在特蕾西娅王后的极力要求之下,还来不及等到哺乳期结束,他的母亲凯瑟琳便在那年冬日匆匆离开了他。

那时他尚在襁褓,对一切都只是模糊印象,却离奇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结着白霜的铠甲能冻掉人的手指头,他在空**的枕榻上彻夜大哭,夜色如铁,连彻夜燃烧的壁炉和十二层的天鹅绒都无法捂透。

不是没有与凯瑟琳相见的机会。特蕾西娅犹在后位,路维德三世已一年数度前往凯瑟琳女爵封地幽会,待到王后染病离世,国王私会各方情人,便愈加肆无忌惮。

然而凯瑟琳却一次也没有向国王求过见他。哪怕是圣眷最浓时,她与国王幽会数周,听闻远在王城的幼子思母心切,也不过是随手解下自己贴身袜带,交由路维德三世,请求他带到皇子身旁。

那是一条绣花精巧的袜带,雪白,柔滑,精妙缎纱缀结出细细玫瑰蓓蕾。相较慈母之心,情人的婉转狎昵之意更浓——路维德三世爱不释手,不过把玩时随手让他看了一眼,便让他离开房间。

从那一刻起他便明了。自己是被母亲放弃的孩子了——对凯瑟琳而言,诞下皇子不过是家族长女之中的任务一道,胎儿呱呱坠地,从此恩义两清,她远走高飞,徒留他困守王城。

但世界上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他困惑地想,二十年来日夜辗转反侧。更不要提后来路维德三世日益衰老,恩宠渐断,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乃至一个家族,最好的命运,最好的支撑,不就是依靠他们年轻的儿子吗?

他的困惑得不到答案。前半生的凯瑟琳肆意,张扬,如同开在国王枕边最摇曳的一朵红玫瑰,却唯独在这一点上态度莫测地恪守着特蕾西娅王后的禁令,此生不入王城半步。

或许这就是他恨艾希礼的原因。恨她出身微贱,却偏偏能够伴随母亲左右,更恨她恬不知耻,明明只是个私生的杂种,却还偏偏要凑到自己面前,自以为他们彼此同病相怜。

幼时的恨意绵延不绝,直到那夜艾希礼身份暴露,直到艾希礼在神殿觉醒魔力,直到艾希礼在处刑台一剑揭破她自己瞒天过海的身份,带着那名黑发的魔法师杀出重围。

……直到如今。

明明是这样卑贱的身份,凭什么她却偏偏能活得如此潇洒肆意?

麂皮擦过利剑,水一样的剑面映照出梅菲尔德阴沉的脸色。

……不过没关系。那个魔女已经被抓住了。半个月来,光明神殿易主,为了获王室支持,圣女托人向王室送来三瓶圣水——水晶瓶中**幽蓝透彻,据说是圣泉提炼过的高纯度精华。

那是能够赋予人魔力的生命之水。圣女特意叮嘱,圣水魔力浓度极高,需要精心保存,否则一旦泄露,便会迅速逸散。

梅菲尔德生性谨慎,自然不愿率先使用。如今,泪瓶大小的鸡心水晶瓶正搁在桌上,瓶面起伏光滑,如同水在流淌。他凝睇那幽蓝光芒,好似凝睇一颗白昼的星辰,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自己的铠甲。

他并不相信艾希礼在失去了魔法师的帮助后依旧能够夺取胜利。依靠皮相和运气获得青睐的取巧者必死无疑——即便是这样想着,也依旧不能消除内心不快。

铠甲已经被维护到了最佳状态。即便如此,他依旧在一遍遍地擦拭着,衔接精密的接缝、护肩铁边、哗啦啦在掌心流淌的锁子甲、千锤百炼的、风琴褶般规律起伏的盔甲褶皱,被柔软的麂皮一寸寸擦过,直到亮银般光洁表面,在冰冷的天光直下闪现出照出一张阴鸷的脸庞。

梅菲尔德紧紧地盯着他,手下愈发用力,仿佛如此就能擦去阴霾。

也正因如此,梅菲尔德并没有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或者说,他听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他这一生熟悉很多种脚步,也知道如何对人笑脸相迎。但这一次,他累了。敌军已近城下,父亲垂垂老矣,莱昂内尔母族如日中天,他心知自己即位无望,不如提剑踏上战场。

那脚步声近了,沉稳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坦然的脚步声,来自这座王宫的主人,却不知道是父亲还是兄长。他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倒影,直到来人在身后停下,屏息凝神,一言不发,方才施施然地放下麂皮,准备转过身去——

一把尖利的匕首穿过了他的胸膛。

先是一阵冰冷透过胸腔,随后,滚烫的血液濡湿了胸腔——来不及呼救,也没有必要再呼救,梅菲尔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雪亮的刀尖从胸前的伤口露出,后撤,再一次深深刺入。巨大的压力令鲜血喷溅,瀑布般自铠甲上流淌下去。

——在最后的一拍心跳里,梅菲尔德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

金色的纹路从刀身透出,满室奇诡光华。在盔甲倒影中,他目光涣散,缓缓地向前倒了下去。

下雪了。

这是奥尔德林今年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芙洛拉仰起脸,看见无数细小的冰晶从天而降。

数日之前,已长久处于分裂状态的王室与神殿,在圣女的促成下再度合作,协力加固防御结界,以上城区为圆心向外扩大三十英里。

整个奥尔德林都笼罩在了淡金色的光芒之下。数月以来盘旋在王城上空的乌云被结界推开,露出淡蓝的天空。光晕之中,灰烬一般不断自天空飘落的絮状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新雪,纷纷扬扬,自云层缺口处飘落,洁净如恩典。

神乃灾厄,神乃惩罚,神乃光明与荣宠。如今,哪怕是在街边乞讨的流浪汉,都会发自内心地感激,是光明神与国王的恩赐,才令他们得救于水火之中。

蒙恩之人五体投地,不知自己曾经究竟因何而一无所有。

芙洛拉低下头,看见自己呵出的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重新扯下灰布斗篷的帽沿,又用布裹紧了自己的脸。

灿烂的金发严实地盘在脑后,在帽沿和面罩的缝隙中,只露出了一双红宝石般的眼。那双绯红的眼睛眨动了一瞬,目光便迅速地垂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耻笑他们。

数日之前,莎芙病倒了。没有魔力的人终究难以在疫病和严寒中坚持下去,为了救她,芙洛拉终于不得不也走到救济棚前排队的人群中。

那是圣女芙洛伦斯开设的救济棚,一周一次,分发光明神殿调制的药水。

那药水据说具有抵御抵御黑暗浸染的力量,日光下透明澄澈,只有某个角度折射出微蓝的光芒。芙洛拉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只小小的药瓶握在手心,慢慢地向外走去。

似乎没有人发现她的身份。芙洛拉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或许是精神紧绷,或许是连日疲倦,一丝异样感在此刻,掠过了她的心头。

——不知道为何,就在刚刚棚下目睹神官分发药水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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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流血了?”

菲涅莉大步踏入帐中,惊疑地问道:“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昏暗的帐中只点着一支蜡烛,深黄的光晕如同油画的手指,抹过军帐中央端坐的少女面颊。艾希礼放下手中那顶桂冠,神色随意地擦了擦手:“没什么。”

她显然在出神。菲涅莉的目光掠过她手中一半绿叶、一半荆棘的头冠,却不敢再多问。

“将军,”她敛容道,“军队已集结完毕,所有人都在等您,”

“我知道了,”少女轻声说,“我这就来。”

她的声音与数月以前菲涅莉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清澈坚定的年轻音色。然而,就在艾希礼站起身的那一刻起,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面前的少女身姿忽然变得高挑挺拔。如同料峭的清晨,一把利剑已在匣中嗡鸣。年轻的领袖神色坚定如铁,取下壁上长剑与号角,就这样走了出去。

军队已在平原之上集结。近万名士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轻步兵、轻骑兵以及那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铁重骑正肃容等待将领的到来。菲涅莉重新放下黑铁头盔的护目板,飞身上马,缓缓地走到了骑军之中。

艾希礼纵马跃上最高处的那块岩石:“将士们!”

“在数月与诸位的并肩作战中,我们如一柄尖刀直入拉维诺的腹地,攻下无数都城。无数的同胞追随我们的步伐,汇集在兽人的军旗之下。如今,山脉之间已然回**着我们行军的足音,譬如惊雷,令敌人日夜惊惶。

“然而,如今却并非安寝之时,就在不远处的东方,拉维诺的王城奥尔德林,同样也已令大军集结城下。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地盘旋在双方头上。我们心知肚明,在这次战争中,将有无数事物逝去,亦将有无数事物新生——兽人已经被奴役太久,在这一刻,我只愿问询诸位——事已至此,是此生如虫豸,躲藏于黑暗之中惶惶不可终日,还是拔剑相向,战,抑或亡?”

“拔剑相向!战抑或亡!”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传来,少女吹响号角,高亢嘹亮——这与她十五岁那年出征西风之境不同,没有长号,没有欢呼,更没有魔法师的烟火。至暗时刻,唯有一柄长剑高高举起,整片大军便跟随着她开始行进。

奥尔德林的确已经近在眼前,很快,他们将要翻过最后一道山岗,跨过贝内特河,不再遮掩,不再躲藏,避免一切无谓的消耗,全力疾驰直到到达奥尔德林城下。

只有狮王纳恩特默默地注视着身侧的艾希礼,就像只有她知道,眼前的少女,要奔赴的是战场,更是故土。童年的炉火与曾经所有晚餐时分杯碟碰撞的令人愉快的轻响,以及所有少年时的旧梦,十五年来落在那里,一旦兵戎相向,便要将此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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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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