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大门被打开的时候,芙洛伦斯正巧看到一缕光落到薇薇安脸上。像一线冰凉的蛇,在浮尘飞舞的空气中爬上了对方苍白的肌肤上。

她勾唇笑了一下,温柔道:“日安,薇薇安阁下。”

没有人回答她。薇薇安低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她看上去糟透了。厚重门扉被彻底推开,日光轰然倾泻,昔日冷漠光鲜的精灵法师,如今正以半跪的姿态,被吊在大殿的中央——整个神殿都被打造成了水池的模样,数根雪白的藤蔓穿过了薇薇安的锁骨、手腕与大腿,将精灵如囚鸟一般的身形,送到了芙洛伦斯的眼前。

即便如此,薇薇安也依旧很美。

站在高台上的圣女眯起眼睛,满意地看见对方雪白的衣裙盛开在波纹诡谲的水里,如同五月的百合盛放在银盘中。

这是一件极美的衣裙,来自神殿衣匠整整三个月的裁制。柔软的衣料如同一袭重水裹在薇薇安的身上,覆盖她胸口与腰腹的却是一整片薄如蝉翼的月影纱,银线精心绣出叶片与肋骨的纹样,缀以一颗冰冷的深蓝宝石,被水浸透时便摇曳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雪山和月光。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她轻声笑,“薇薇安,你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圣女了。”

“毕竟上面的每一颗宝石,每一寸衣料,都是我精心挑选的呢,”银白的长发同样倒映着波光,芙洛伦斯慢条斯理地说,“那时候,每一个人都以为,那是我自己的新礼裙。”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一身圣女的纱衣,那么轻、那么薄、那么脆弱,就算点缀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石,也没有一点实际的作用。”

“不过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当时我不喜欢它,只是因为我不是赏玩这一切的人,”芙洛伦斯微笑,用赞美一朵花的语气,低声地说,“你知道自己有多么美吗,薇薇安?”

依旧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殷红的血液从薇薇安的伤口渗出,无数鲜红的细,越过洁白的衣料,缓慢却未曾停歇地向水中流淌。

整个水池都散发出一种盈盈的蓝光。

“噢,我忘记了,你现在说不了话——要我帮你解开吗?”

身旁的神官安洁黛尔露出紧张的神色,芙洛伦斯却不以为然,她挥退神官迟疑的阻拦,提起裙摆,同样步入水中。

光明神的眼目已经闭上,如今,除去眼角泪痕一般的红色纹路,身着白色衣装的圣女看上去与往日无疑。但,当她靠近的那一刻,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气质的改变,昔日的柔美已**然无存。

线条流畅锋利的新礼服披在她的身上,饰以流苏垂坠的披风,璎珞矜严,令芙洛伦斯在此刻展现出连昔日大神官都难以企及的冷峻风度。

显而易见,大神官人头落地后神殿已然经历了一番改天换地的重整,所有还敢和她重复“谦逊是圣女的美德”的人,都已经死了。

长发像水银一般从肩头流淌下来,她缓步走到水池中央,捏起薇薇安的脸,看见精灵的双目与口唇都被白底金纹的魔力束缚带封住,平白生出一种禁忌的美感。

“拆开嘴巴还是拆开眼睛呢?”如同少女在挑选心仪的礼物,芙洛伦斯犯难地低声自言自语,“要不,还是都拆了吧?”

绸缎样的束缚带落到水中,露出了精灵血色浅淡的唇:“……滚。”

很金贵的一个字,像一口唾沫一样优美地落到芙洛伦斯脸上。芙洛伦斯眨了眨眼,知道精灵远未及没有力气说话那个地步,只是不愿与她多费口舌。

不过很可惜,这是芙洛伦斯专门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会议中腾出的一个上午,时间是属于她的。

于是,她宽宏大量、兴致盎然地说:“你好像没资格这样和我说话。”

“但没关系,神不在乎,我也不会在乎,”她温柔地说,从自己的发间拆下一支新鲜的百合花,插在了薇薇安的鬓边,“它衬你,你觉得呢?”

薇薇安偏了偏头:“令人作呕。”

作呕?莫名地,这个词让芙洛伦斯笑了起来:“怎么?难道就只有你薇薇安能在两年前的夏夜宴上扮演无用的唐璜,凭半束蔷薇对我那不成器的妹妹大献殷勤,却不准许我在神的花园里为你折一枝百合吗?”

“还是说,”她用手轻轻地抚过了薇薇安的脸,“如果是艾希礼这样对待你,你就会立刻觉得甘之如饴了呢?”

厅堂再次安静下去。芙洛伦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静,每一次,当她提起艾希礼这个名字的时候,薇薇安都会以沉默应答。

芙洛伦斯尝过许多种的沉默,那些沉默藏在每一次祝祷时冰冷的雨水里,藏在每一夜神殿长跪时奥尔德林刺痛关节的潮湿中,漫长孤独,如蚁啮骨,却未曾令她露出不耐过。

然而,此刻薇薇安的沉默却令她感到难以忍受。

那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回护。在她将精灵囚禁的一个多月里,薇薇安从不掩饰过自己对她的厌恶。尽管她从未露出愤怒的神情,也从未指着芙洛伦斯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在平静漠然的表情与冷不丁的只言片语中,流露出一种近似于神明对人的轻蔑与冷酷。

从这一点上看,薇薇安确实是神降的最佳人选。也难怪,在如此重兵把守而她又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薇薇安甚至还差点成功逃跑了一次。那一次,精灵的魔法几乎**平了整个神殿,又一剑刺穿了芙洛伦斯的心脏,最后,是栖居在芙洛伦斯体内的光明神之力发动神裁,生生扭转了神殿这一片的时间,才让风波平息。

然而神裁对时间的干涉却无法触及到芙洛伦斯栖居着神明的身体内侧。最终,精灵圣晶嵌入胸口,将伤口修补如初,那道冰冷的剑伤却长久地横亘在了记忆与感觉中。

……这样的薇薇安,却在她一次次提起艾希礼的时候,流露出这般沉默的回护,就像是既害怕自己对那个女孩流露出太多的偏爱,遭致她芙洛伦斯的报复,又担忧自己的演技太过拙劣,故作漠不关心,反倒又露出马脚,被她芙洛伦斯抓住把柄似的。

总而言之,什么都是她芙洛伦斯的错。芙洛伦斯在心里缓慢地微笑了一下,发自内心地觉得——薇薇安的警惕非常正确。

她对自己的嫉妒供认不讳。事实上,无论薇薇安会作何表现,她心里都确凿无疑地明白,那个叫艾希礼的少女,在薇薇安心里毫无疑问是特殊的。这份确凿来自于刑场上的亲眼目睹,更来自于……她曾经借毒蛇的眼目窥探过王宫的角落,看见那个女孩坐在薇薇安的大腿上,软得像金色的糖浆,满脸通红地闭着眼睛与薇薇安亲吻……

在女孩低低喘息着,将脸埋进薇薇安胸口,手指却无助地揪住薇薇安衣领的时候,她承认,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了。

——世界上为什么就是有人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命运的偏爱呢?薇薇安也是,芙洛拉也是,艾希礼也是,对唾手可得的事物,从未真正地珍惜过。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名字的吗?”芙洛伦斯忽然问。

半跪在水中的薇薇安抬起头看她,眼中流露出疑惑的漠然——她果然已经忘记了。芙洛伦斯垂下眼帘,平静地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再次重复:“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

“我在父母书房的最深处,翻到了那本家主手记,”她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我曾经和你提过的手记缺页,你还记得么?不记得也没关系,曾经在神殿庭院对谈的时候,你还让我掂量掂量自己手中的筹码呢。”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现在,你不就沦为我的阶下囚了么?”

“不过,我现在要说的,倒不是这件事,”她慢慢地说,“我想说的是,曾经的我,非常仰慕你。”

“那个时候,我不过才八九岁,被家族测定为魔力资质平庸,我的妹妹却已经在魔力上初露天赋。”

“家族里的所有人都默认,芙洛拉才是未来的圣女人选,包括那时的我,也并不在意这样的事情,毕竟,世界上有多少个女孩能够成为阿尔希弥斯家的女儿呢?即便魔力表现逊色,我的生活也比其他人无忧无虑多了。”

“直到十岁那年,芙洛拉的皮球一不小心滚到了父亲的书房门口,她功课没做完,不敢过去,便偷偷央求我替她捡。”

“而书房里的父亲正在与母亲商量着我们的未来。”

“他们希望未来我能够接替特蕾西娅姑妈的位置,嫁给路维德三世,继续做阿尔希弥斯家族的王后——现在想来,其实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对我的家族而言,我的魔力资质平庸,纵然有一张漂亮的脸,却少有可能生出天赋出众的孩子。这样的我,很难为自己的家族、丈夫的家族生出合格的继承人。”

“所以,我的父母觉得,就算是未来的我嫁给了贵族英杰,也不会对家族有什么裨益,不过是借着阿尔希弥斯的荫蔽,忝居贵族正妻的位置罢了。甚至在年老色衰撒手人寰之后,只能把位置让给私生子——毕竟我的母亲也心知肚明,父亲、每一个贵族、每一个男人,都少不了情人和私生子呢。”

“倒不如让我嫁给路维德三世算了,虽然那个时候姑妈还没有过世,虽然那个男人私生子同样多得成群结队,但没关系,反正他也生不出有能力的孩子了,只要我嫁过去,只要有莱昂内尔,王后的荣光便能永远属于阿尔希弥斯。”

“八九岁的我还不懂这么多道理,只是下意识觉得很恶心——路维德三世的年纪甚至比我的父亲还要大些,父亲怎么能让我嫁给这样行将就木的老人?”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我对于自己未来要和一个男人结合的这件事,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

“这念头本身,比我要嫁给路维德三世这件事还要可怕。”

又是低低的一声笑。这一刻,连芙洛伦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刹那的叹息,竟已经与曾经的芙洛拉于命运的冥冥中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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