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王纳恩特在军帐中等待时,正是黄昏。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一身强健的肌肉,与利爪和金色的短鬃一样闪耀,对狮族兽人而言,正是身强力壮、嗅觉锐利的盛年。在这酒一样暗的黄昏里,即便在营帐之中,泥土湿润的腥味也能与战役后特有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飘进她的鼻子里。

对习惯在干燥而开阔的地方生活的狮子而言,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气味,毕竟,湿润意味着泥泞与寄生虫,以及难以愈合的伤口。然而,奥尔德林地处东南沿海,愈向前进,降雨便愈发频繁。

好在,黄昏是狮子活跃起来的时间,漫长而困倦的白昼过后,冷雨的气息令狮王眯了眯眼睛。她环顾四周,下意识弓起背伸了个懒腰。

那只名叫艾希礼的红狐就是这个时候挑帘进来。年轻女孩脸上怔愣的表情一闪而过,双眼眨了眨,从飞快地从她伸懒腰的姿势上挪到了她爪边的梁柱上。

——显而易见,那道梁柱满是猫科动物横七竖八的抓痕。

年轻将领默默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四目相对之下,双方都有点尴尬——猫科和犬科混在一起活动就是这一点不好。习性不同,彼此都常常不太理解对方莫名其妙的举动。

比如现在——她们猫科就不明白为什么犬科兽人,总要在进门前摇摇尾巴以示礼貌。强壮的雌狮看着那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心里嘀咕一声,默默移开了眼睛。

她厚实的狮爪不自觉地伸了伸,又轻咳一声,低声说道:“你来了。”

“我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火光在艾希礼的一只眼睛里跃动,她低声问。在那黑布眼罩的下方,一道深暗的疤痕从女孩的面中划过,深及鼻骨,一直延伸到另一边的脸颊上。

那是不久前的一场战役留下的痕迹。

狮王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女孩时,她甚至还不能在军帐中拥有一席之地,而今,军帐中悬挂的拉维诺版图,属于兽人的那一部分,已经有将近一半的领地由艾希礼领军攻下。

于是她的目光从版图上收回来,随手提起面前一颗龙骑棋子,在棋盘上轻轻地敲了敲:“来下棋吧。”

没有多问为什么,艾希礼入了座。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局已然下到半程的棋局。人类总传说兽人工艺粗笨,事实却并非如此——面前的每一颗棋子,都由大块通透深沉的宝石雕刻而成,在城堡、龙骑、狮子与野狼等闪闪发挂的宝石切面下,黑铁打造的棋子底座冰冷森寒,锤炼自上一任首领的佩剑。

狮王纳恩特满意这一套收藏。

冰冷的宝石在指尖重若千钧,就在艾希礼的棋子即将落下的那一刻,纳恩特忽然低声说:“慢着。”

年轻将领宝石般透亮的目光投向她。

“棋局该有赌注才有意思,”纳恩特慢悠悠地说,“你想下什么注,艾希礼?”

那是人族的通用语。

就在纳恩特话音出口的一刻,宝石般透亮的目光即刻锐利如匕首。狐狸紧紧地盯着她,眼中几乎要燃烧起火苗。

然而很快,那火苗又灭了下去,剑拔弩张的戒备被对方重新收起,狐狸的脊背重新放松下来。少女懒洋洋地执起一枚猎狗的棋子,同样在棋盘格上不紧不慢地敲了敲,用兽人语平静答道:“听您这样喊我的名字,真是有些奇妙。”

“毕竟你的姓氏比名字更为难念,艾希礼……格罗斯特?”

“您已经念得足够好了。”对方笑起来。

“你不害怕。”

“既然您在我踏入帐篷的那一刻没有将我拿下,那么现在的我,至少就还有一盘棋的机会,”笑意依旧挂在女孩的脸上,是纯种兽人这辈子也不会擅长的,政治周旋间的礼节性微笑,“所以,您允许我用自己的命作这一盘棋的赌注吗?”

狮王静静地端凝着对方的表情。必须承认,这笑容虽然虚与委蛇,但却因带着一种有风度的示弱,而并不显得令人生厌。

于是她轻轻点头:“当然,那是你的自由。”

“那么,您的赌注是什么?”艾希礼问道。

狮王却不再说话了,雌狮垂下眼帘,用尖利的爪子推动着灰水晶的投石车,在黑白相间的棋盘上率先移动了一格。

一切又重归寂静。在黄昏的雨中,帐篷里只剩下宝石棋子移动的声音——她们下的是一局明棋,彼此都对对方的棋路谙熟于心——纳恩特风格强硬,却擅长将每一颗棋子调动到最合适的地方联合联合作战,而艾希礼的布局与她指挥的风格一致,看似谨慎,实则大胆。最擅长在要紧关头调用精兵,一骑当千,出奇制胜

第一局狮王获胜了,第二局的赢家则是艾希礼。

棋子被一次次撤下,山脉与堡垒的布局不断发生着变幻,眼前的棋盘似乎正在移动。方正平滑的棋盘格轰隆耸起,尘土飞扬,露出险峻的山峰与峡谷,黑河、罗格雷森河与铁水河蜿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间,日夜奔流。而艾希礼骑着骏马,一马当先,如同一把尖刀一般一次次破开敌人的防线。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魔法师的利剑与龙焰令兽人的力量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但很快,在拉维诺王军一夜之间拥有了无数能够使用魔法的士兵之后,单打独斗的魔法师在人海战术面前便不再具有优势。

他们再次陷入不利之地。

依旧是艾希礼提出的破局之法。在她从自己这儿求证了黑铁隔绝魔力的力量,极大一部分来自兽人特殊的锻造工艺之后,艾希礼向自己进言,要求将兽人军队中大部分黑铁打造的器具投入炉火,重新熔铸。

那便是如今兽人军队所向披靡的黑铁重骑兵的由来。只有兽人强健的体魄才能负担起的沉重盔甲与厚重盾牌,能够隔绝大多数魔法与物理攻击,而巨大的重量带来巨大的冲击力,通过迅速地拉近距离,打断敌军的施法。

“再强大的魔法师,在他吟唱咒语的那一刻都是脆弱的,”纳恩特记得艾希礼曾如此慢悠悠地说,“更不要说这些速成的魔法士兵,以他们的施法距离,想要发挥作用就不能躲到战队的最后方去。”

唯一的一只金眼睛在长剑的反光中悲凉地闪动,独眼的狐狸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讥讽:“毕竟王军也不过是将他们当作消耗品罢了。”

“——这就是您发现我身份的原因吗?”狐狸打断了她的思考,眼睛淡淡起扫了一圈棋盘的局势,“这是奥尔德林的攻防布局。”

“国王有国王的下法,军师有军师的棋路,”纳恩特回答道,“而你介于两者之间。”

“你对拉维诺王军了如指掌,”她沉声说道,“不是了解武器,也并非了解具体的战术,而是了解他们的战略与思维,明白他们何时会选择取舍和牺牲。”

“是,我既非国王,也非军师,只是流亡的公主,”对方露出微笑,“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拉维诺曾经的牺牲品之一。”

“你背叛了自己的家族。”纳恩特说。

“什么才是自己的家族?”她诘问道,“我一半流着兽人的血,一半流着人类的血,既被叫做‘半兽人’,也被叫做‘半人类’,请您告诉我,什么才是我的家族?”

狮王眯了眯眼睛:“所以,你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是流亡的公主,还是我的将领?”

“如今的我是您的将领。”

“什么时候不再是?”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艾希礼回答道,又问:“您觉得,在两支血海深仇的血脉之间,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战争呢?”

“直到一方打败另一方。”

“但另一方会铭记自己所受的耻辱,只要憎恨仍在,终有一日会再次复仇。”

一缕微笑从纳恩特的嘴角浮起,她故意说道:“那就把他们都杀了,仇人、仇人的孩子、仇人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在一切都屠杀殆尽之后,死人是没有办法举起刀剑的。”

“将军,”艾希礼却忽然轻声说道,棋子在棋盘上落下清脆声响,她笑着看向纳恩特,“您输了。”

“我知道那不是您的真心话,”她温文尔雅地接着说——难以置信,纳恩特竟然觉得自己从她的口吻中读出了一丝少女的狡黠,“至少,您直到我将军之前,都没有撕开我的喉咙。”

纳恩特并不避讳自己的残忍:“其实,下棋的时候,我依旧在考虑是否要杀了你。”

她们相视而笑——这实在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在狐狸与狮子的对视之中,彼此的笑容都友好得像是一场下午茶,然而,只有她们知道,在一次又一次的落子之间,性命的价值被推敲了一次又一次。

好在如今一切考量,都已经尘埃落定。

“其实,您不觉得,努力吃掉所有棋子,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么?”艾希礼忽然说道,“毕竟无论吃掉多少棋子,只要王棋不变,战局就不会结束。”

“杀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情,杀一个家族就稍微有些困难,杀一个城邦、一个王国、一个种族,便更耗费心力,”少女轻声说,“更重要是,他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所以,即便是位置对调,我也会赢,”艾希礼说,“或者说,我会更努力地去赢——现在您可以告诉我,您的赌注是什么了吗?”

“你想要什么?”

“一顶拉维诺的王冠,”狐狸抬眼望向她,金色的眼睛如同烈火一半闪动,“请您协助我,登上拉维诺的王座。”

“噢?”纳恩特却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自己登上王座呢?”

狐狸的微笑忽然变得莫测了起来:“那么,您究竟想要给我什么呢?”

军帐的气氛再次安静下去。雨越来越大了,一种流血的气味在帐篷内蔓延。彼此的双手都交叉着搁在棋盘边上,野兽的眼睛闪闪发光——下一秒,率先拔出的该是利剑还是□□,命运的千钧仿佛就该在这一个心跳内落下。

纳恩特率先动了起来。

“万顷臃肿的领地不如一位可靠的盟友,这是雌狮的生存智慧,”她干脆利落地说,向艾希礼伸出手,“高明的捕食者不会将一切屠杀殆尽,却也没有兴趣成为人族的庇护——我想要的,始终只有兽人应得的那份自由——所以,我将助你一臂之力。”

“我亦无意成为万兽的领主,毕竟,我终究不过是一个外来人罢了,”少女微笑道,握住了诺恩特的双手,“能够得到您的助力,是我的荣幸。”

由始至终,她的双手都停留在桌面之上,没有动过。诺恩特很清楚,少女看似彬彬有礼,实则绝不仅仅是为了向她讨赏的。从棋局落下第一子开始,她们的对谈便是完全的谈判。艾希礼的每一颗落子都在提醒她,过去、以及未来每一场由她带来的胜利,都应有自己的价格。

兽人的军队需要她,而对方的要求与自己愿意交换的筹码恰好一致,没有比这更为幸运的事情了。

她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背后已经隐隐渗出了汗。

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一种捉弄眼前一切事物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狮王清了清嗓子,故意不紧不慢地说:“保险起见,我认为你还应该和一位雄性兽人联姻……”

宝石棋子劈里啪啦倒下的声音响了起来。方才从容冷静的年轻将领瞪圆了眼睛,慌乱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不——不——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和联姻并不冲突,”纳恩特模仿着人类政治家的腔调说话,“你还可以有很多个心上人,就好像我们雌狮可以有很多个雄性。”

“我的心上人是个女孩!”

“哦——哦——”狮王拖长了声音,承认自己居然在这时找到了一点逗小女孩的乐趣,“女孩也很好,女孩的性格也有各种各样的,你看,我觉得狼族的小队长菲涅莉就很好——”

“不行不行不行!”对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发过誓只爱她一个,她最最最好了!!”

狮王眯了眯眼睛:“有多好?”

“就像月亮和星星一样好,”艾希礼认真道,“我从这里向着奥尔德林日夜兼程,就是为了能早日见到她。”

她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我……很想念她。”

黄昏终于过去了。在协议商定之后,艾希礼离开了帐篷。她进入军帐时没有佩甲,却依旧身姿挺拔,挑帘而去的动作也优美得体,以至于让雌狮的心头掠过一抹难言的不忍——所谓君王,所谓战争,如此沉重的命运,就要如此压在一个年轻女孩稚嫩的肩膀上么?

那是艾希礼自己选择的路,同样在血与火中走过来的狮王纳恩特心中明白,他人的命运从来不容自己置喙。

她只是隐隐地期望,当少女走出军帐时,雨能够不再下,而今夜迎接她的,会是一轮温柔些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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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希礼走出军帐时,雨已经停了。

一种难言的牵扯促使着她停下脚步,从领口慢慢地拽出了自己的储物戒指。

光芒亮起,空间打开,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像过去许多次一样,带着无限的温柔,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顶白梣木桂冠微凉的叶片。

然后,就在那一刻,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顶桂冠的叶片已经落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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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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