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行走于神殿之中。

十二月的王城寒风凛冽,神殿却依旧四季如春。芙洛伦斯步伐轻盈,佩纱下挽起长发的新鲜百合露水摇摇欲坠,伴随她的走动而滴落。

最高处的议事殿寂静如清晨,透过洁白的露台与石柱,能看见下城区的□□尚未停止——发狂的病人掀翻施舍的粥棚,又撞死在城墙边上。中城惊恐的富人大把购买赎罪券,灵魂未必渴望无垢,□□却必定渴求踏入上城。芙洛伦斯虔诚地低下头,凝视天光自双层穹顶之上落下,在神殿正中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晕。

大神官已坐在那里。

宽阔的神殿之中,只有他们二人。

半月之前,神殿曾在芙洛伦斯的提议之下,将精灵圣晶活化后的圣水分发给士兵,借助圣晶孕育生机之力,催化寻常士兵的魔力回路。

最先展现可用之才的,竟是位普通的初级神侍。以召唤亡灵之力,在攻城战中反将一军,令兽人军队损失惨重。

尽管那人很快就因为□□无法承受过量的魔力血脉破裂而亡——但这并不重要,对力量的渴望从来令人前仆后继。神殿封死一切消息,又迅速培养了一批能够使用风、雷、水、火等魔力的士兵。

即便那过程必定令人痛苦。

芙洛伦斯在心中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早已领教过这样的痛苦,比此间任何人领教得都要深刻、漫长。

圣女看似天选,实则不过是政治漩涡中的一枚棋子。入主圣女殿的少女必然出自阿尔希弥斯之家,然而在十六岁之前,她的魔力不要说比得上胞妹芙洛拉,甚至不如神殿中随便一位神侍。

在选定她成为未来圣女之后,从十六岁到十八岁筹备选圣那漫长的两年,她每日都在接受训诫与考校。精灵圣水濯洗血脉,以一种冰寒、冷酷而不可撼动的力量,一日日、一寸寸地拓宽体内的魔力路径。

在同龄的少女开始日复一日地沉醉在舞会与裙摆间时,那寒冷已磨练着她的脾性,像一把锋利的冰砾揉进血肉,在漫长而不见天日的神殿清修之中,让芙洛伦斯连血都变得冷下去。

不过没关系,圣女平静地抬起眼,在无数细小的、飞舞的微尘里,看见大神官双手交叉于下颌,深邃眉骨于眼前投下小小阴翳。

“你的提议行之有效,殿下,”他沉吟,“有了圣水的催化,王军可谓如虎添翼。”

她露出谦逊的神色来:“盖因吾主在此。”

末了,芙洛伦斯又语带忧虑:“只是……这样的士兵到底不如真正的魔法师。听闻那日王女叛逃,投向敌军。短短半月,便带领兽人军队连破神殿十二阵,从无名之人一路擢升,乃至如今成为了敌军最年轻的将军。”

“她的老师是整个奥尔德林四百年来都未必能出一个的魔法师,”大神官悠悠地说,“如果那些消耗品都能与之抗衡,才是蹊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圣女殿下,说到底王军的胜利对我们而言根本不重要——您的仪式准备好了吗?”

芙洛伦斯的心难以自抑地一跳。

她知道大神官说的是什么。神降仪式。所谓神谕的代行者,最虔诚的人间之目,从来都不是一个虚名。在圣女尚要幽居圣山之上的时代,光明神的狂信徒曾多次秘密举行仪式,期冀让神明重临此世。

先代圣女多陨落于此。

她按捺住心跳,竭力镇定地说:“已经在准备中了。只是,四百年前神殿与阿尔希弥斯家族定下诺约,将半片精灵圣晶许出,如今,殿内晶石尚未完整,贸然举办神降,只怕会——”

“那就先举行第一阶段的神降,”大神官打断了她的话,“在那之后,再以吾主之力,夺取魔女的力量。”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难道没有经历圣山苦寒磨练的您,终究还是少了一份圣女高洁奉献的品性吗?”

大神官的语气严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终究是不应该向阿尔希弥斯家族妥协,将圣女居所从圣山迁到王城之中的——所谓圣女,从来不需要代行神谕,只要离群索居,任人摆布就够了。

一直温柔从容的少女终于颤抖了一下:“我……”

“我并没有不愿意举行神降的意思……”

像是一直引以为傲的品格遭到质疑,圣女垂下眼帘,柔顺又哀伤地说。

少女的哀伤从来如此令人动容,美丽的少女更如是。与神殿中所有神侍者厚重的制服不同,芙洛伦斯在神殿中的衣饰以轻纱裁成,洁白轻柔,飘渺似雾。此刻在她悲伤的神色下,更衬得人圣洁无垢、纯净脆弱。

大神官的烦躁忽然熄灭了——罢了,女人终究是女人。和这些哭哭啼啼的生物计较什么呢?芙洛伦斯,向来柔顺有余,胆识不足,当初在资质更好的芙洛拉面前挑中了她,不正是为了这一点吗?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准备转身离开:“请您再好好想想吧,殿下,为吾主奉献此身,乃圣女之——”

那句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一阵强烈的钝痛从心口传来,大神官惊骇地睁大眼睛,看见一条雪白的藤蔓,在他的心脏处破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一切发生得是这样的迅速、干脆,犹如神裁一般不容置疑。他正要发出惨叫,却忽地觉得头颈一凉。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之后,眼前的一切景色忽地飞了起来。

权杖落地的声音响彻殿堂,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权杖,与男人头发花白的头颅一同,骨碌碌地滚到了芙洛伦斯的脚边。

雪白的藤蔓如同蛇形,柔软地自血泊之中收了回来。

倘若此刻大神官身首异处的尸体仍有知觉,那么他将发现,方才那根洞穿他胸口的藤蔓,不过是自芙洛伦斯身上生长出来的其中一根。

柔软的轻纱、洁白的裙裾统统都不存在了。在芙洛伦斯身上,无数根洁白的藤蔓在她的身体上肆意生长、游走。鲜红的血脉从身躯蔓延到藤蔓之上,化作某种美丽而鲜艳的纹路,银白的羽叶从藤蔓蜿蜒处萌发又舒展,羽管同样鲜艳如血,在光华流转之中交织,成为芙洛伦斯流淌的裙摆。

长发、肩胛骨与腰际生出的藤蔓,则化为三双羽翼,一双遮住了芙洛拉的脸庞,一双遮住双脚,在最后一双翅膀缓慢扇起的风中,露出圣女殿下微笑的唇。

“……因为神降已经在我身上开始了,”直至此刻,圣女方不紧不慢地接上了先前的话,轻声叹道,“您怎么就不听我把话说完呢?”

没有人应答,只有一片草叶,悠悠地从天光处飘下,落到芙洛伦斯脚旁。

圣洁而又妖异的女人缓缓抬头,望向最高处的穹顶之窗,轻声笑:“……我邀请你来看的这场戏,还算满意吗?”

“薇薇安?”

与话音一同响起的,是破空的尖啸,数道藤蔓如箭矢一般飞出,直直地向穹顶冲去。

一道黑影掠过,剑光泠冽,顷刻间削断藤攀。枝蔓噼里啪啦落到地上,眨眼便化为齑粉。芙洛伦斯展开翅膀,瞬间便与薇薇安缠斗在一起。

这是叫人不惜性命也想要记住的一幕。如同苍鹰与巨蛇纠缠,在翻飞的衣摆与羽毛之间,绝对的黑与白在高空相互角力,形成一种令人屏息的力与美。薇薇安明眸冷如秋水,显然已明了自己收到的那一封邀请函是请君入瓮之计。

长剑冰冷,半寸之外,便是圣女微笑的脸,依旧是羽翼覆面,嗓音慵懒:“薇薇安,你还是太傲慢了。”

“你明知这是一个计,怎么还会来呢?”娇艳的红唇缓缓开合,芙洛伦斯侧身,从断口处再次生出数根藤蔓,“是觉得……我一定拿你没有办法么?”

“还是说,为了你心上的小情人,你明知有去无回,还是要为了她探听消息呢?”

薇薇安没有应答,显然,芙洛伦斯也不指望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一阵血流涌动的声音响起,芙洛伦斯的脸颊、身体与藤蔓,骤然开裂,露出数十只血红的眼睛来。

那场景竟出乎意料地不让人感觉恐怖,只令人想要臣服。在无数双闪动的金色瞳孔面前,预言的眼睛也失去了效力。无数藤蔓与利刃般的羽毛,仿佛暴雪一般,铺天盖地地向薇薇安扑去。

不再有多余的言语,不再有多余的动作。神的意志如此强大、威严、全知全能且不可动摇,在祂双眼垂怜的一瞥之中,世界上一切的可能性都只能坍缩成一点。

半个心跳的时间内,胜负已定。

薇薇安的长剑削断芙洛伦斯的一翼,而芙洛伦斯的藤蔓,则在那一刻洞穿了薇薇安的身躯。如同一黑一白两只坠鸟,两个人双双向下落去。肌体同时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迅速再生,芙洛伦斯重新拍打起莹白的双翼,薇薇安却由于身体被洞穿,而不得不与芙洛伦斯的藤蔓绞在了一起。

如同被锁链囚禁的飞鸟一般,肩胛、腹部、手腕与大腿都被银白藤蔓穿过,殷红的血液从薇薇安的唇间流下来,又迅速地化作魔力,逸散到空气中。

一声痛楚的闷哼传来,尾音却又被薇薇安很快地咽了下去。

“你的头发变短了,”在用藤蔓将薇薇安从冰凉的地面上拖行过来的那一刻,芙洛伦斯端详着薇薇安的脸,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是因为她么?”

依旧没有人回应她的问题,薇薇安的头垂下去,面色苍白。圣女殿下宽宏大量地轻叹一声:“算了。”

“安洁黛尔,进来吧。”她扬声说道。

“把我的话传下去——魔女薇薇安,杀害大神官艾尔德奇,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拘于圣泉之中,以待处置。”

那些猩红的双眼已经闭上了,芙洛伦斯的脸庞重新恢复光洁,唯有藤蔓尚未褪去,将她与薇薇安相连。她款款走过去,亲自弯下腰,将薇薇安打横抱了起来。

“去吧?”

女神官注视着遍身是血的薇薇安,眼神闪动,最终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芙洛伦斯却又忽然喊了一声:“慢着。”

“芙洛拉最近怎么样,她有考虑我的提议吗?”

“芙洛拉小姐说……她在下城区很好。”

“还有呢?”

“还有……”女神官迟疑地说,“她说别说待在神殿,她闻到光明神殿的味道就恶心,而且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您下次再看到我就让我滚出去……”

“确实是她会说的话。”芙洛伦斯冷笑,“随她,反正,我也早就不是她的姐姐了。”

神殿重归寂静,赤足踩在神殿的地板上,芙洛伦斯抱着薇薇安,向神殿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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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光明神(眨着几十只眼睛):真是搞不懂你们ntxl

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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