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电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静寂之中,忽然有一把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我下意识望过去,发现又是一只白狼走了过来。

她身材高挑健美,面容却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人类概念中的美人——一头银白的长发齐齐向后梳起,露出饱满的前额与英气的眉毛,杏眼却像寒星一般,笔直地望向了我。

毫无疑问,她是这座帐篷里头狼一般的角色。在发话之后,明明此事还有诸多蹊跷,但几乎所有狼人,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眼睛。

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你就是那个狐族小女孩对吧,”她冲我点点头,简明扼要地说,“我叫菲涅莉,是这支队伍的队长。”

菲涅朝我伸出手,又看向黑狼:“她叫奥莉,是个只会打架脑子却不太灵光的家伙。”

“我灵光得很!”奥莉不服气地大叫道,“明明她就是用了魔——”

“闭嘴。”菲涅莉又低低地喝了一声,“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就不需要魔法师吗?”

“艾希礼只是一个开始,”她语气平静地说,“反倒是你,奥莉,看在你我从小一块长大的份上,你要是不接受的话,也可以去罗格雷森河干尸体的那份活计。”

奥莉飞快地闭上了嘴,眨了眨眼睛,果断抱着尾巴滚到一旁装尸体去了。

“那么,艾希礼,你还好吗?我哥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说道,礼节性地晃了晃我的手。

掌心相触间,我们彼此都感受到对方手中武器所磨砺出的薄茧,我点了点头:“没事。”

“好极了,”她松开手,像另一侧的奥莉一样躺了下来,“那就快睡吧,我们明天还要起得很早呢。”

“别担心,”黑暗中,她的声音幽幽地飘了过来,像是宽慰又像是警告,“新兵,虽然我们都这样称呼你,但你我心里都知道,杀人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对吗?”

我没有回答,但我确信菲涅莉知道我已经听到——她不再说话,只翻了个身,随后,很快便传来了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对我而言,这是注定失眠的一夜。

传说中群狼环伺的感觉,大抵就是这样。狼人们捕食者的气息如此强烈,让我的身体一直处于僵硬的戒备状态之中,硬挺挺躺在毯子上,好像一根棒槌。

躺在我左侧的奥莉打着呼噜,显然睡得很香。我被她的呼噜吵得辗转反侧,愈发怀念起此前的清净夜晚。

记得我曾经和薇薇安一起躺在避风的岩石下,幕天席地,一片寂静,晶莹的星星悬挂在天幕上,明亮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也不知道薇薇安,现在还好吗?

想必现在的她,同样也是在一路风餐露宿,正风尘仆仆地想着奥尔德林赶去吧?

也不知道我们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我在心里小声地念叨着,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了领口,拽出了一只用银链挂在胸前的戒指。

那是曾经我们一起逃亡的时候,在路上讨价还价买的储物戒指,能放下的东西少得可怜,薇薇安送给我的那顶白蜡树冠正是其中之一。

现在不是将它拿出来的好时候,我垂下眼眸,静静地将戒指在指尖转了一圈。

冰凉光滑的金属碾压过指腹,我闭上眼睛,将指尖穿过指环,在黑暗之中无声地吻了吻那枚戒指。

——薇薇安。

我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用唇瓣感受着戒环上隐约的花纹。一丝凉意掠过我的嘴唇,又很快在我的体温下染成温热。

黑暗之中,它多么像恋人的唇。

帐篷外,寒凉的白露悄无声息地滴入草丛,鼻尖似乎又传来了久违的雪杉气息,令我终于得以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战役顺利得甚至令人感到残酷。

攻城,原本对兽人而言是最不利的形势——人族盘踞在堡垒之中,只需数位圣术者把守隘口,居高临下,便足矣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然而,被污染的河水打破了这一切。腐败从河水中滋生,向堡垒中蔓延。

第一波瘟疫带来的大规模死亡开始出现,叫人猝不及防,犹如魔女货真价实的诅咒。兽人埋伏在森林与岩石的阴影之处,死死地盯住出入口,令围困中的人类,不得不将尸体堆在城内,一批批焚烧处理。

然而,城中的物资与劳力无疑是有限的,挖掘水井、煮沸河水、焚烧尸体,毫无疑问都要耗费战备的资源。而更要命的是,腐烂已经弥漫在空气之中,随着尸体的腐败而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依靠圣术者也难以控制的地步。

固若金汤的堡垒,终究成了死亡的囚笼。

巨大的攻城梯和投石器终于被推了过来。在力量与强韧面前,兽人永远比人类更甚一筹。无数重量惊人的巨石被兽人们投掷起来,越过战壕,飞到令人屏息的高度。

而后,它们轰然砸碎在城墙上,发出地动山摇的声响。

从高大的云梯之上,我们开始向上攀爬,煮沸的沥青和石块从城墙的最高处倾倒而下,耀眼的圣术光芒贴着眼皮炸开。像雨点一样,不断有被击中的兽人从半空中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然而,无论如何,永远有兽人不断地向上着,向上着。甚至不需要云梯,便能凭借着利爪在城墙上攀登。血肉填平着魔力的鸿沟,战线在一点点向上推移,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几乎所有兽人都在奋力嘶吼,齐声咆哮。

“复仇——!”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大地的震颤之中,我终于攀上了城墙,在我用雷电之箭射穿了一名光明骑士的咽喉之时,白狼——菲涅莉的兄长,咆哮着向前扑去,隔着头盔,用背上的巨剑,硬生生地砸碎了对方首领的头颅。

随后,他吹响了手中的号角。

防线崩溃了,兽人高举着武器,冲入其中。人类依旧在进行着最后的抵抗,喊杀声、刀剑声不绝于耳,从城墙脚下一直响彻到城堡的最高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一声嘹亮的号角声从城堡的最高处响起。挂着拉维诺领主家族纹章旗帜的旗杆被斩断,升起了兽人的图腾。

我们又一次胜利了。

城门轰然洞开,迎接兽人的军队。我站在城墙之上,向下望去,只觉得城里城外都是一片血流成河的景象。

曾经我以为目睹过巨龙的怒火与死亡,便已算是目睹过这世上最惨烈的景象。但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当初自以为多么悲壮的一场「战争」,在真正的两军交战面前,也不过一场「战斗」而已。

一个已经扭曲的钢头盔滚到了我的脚边,死去的人类弓箭手躺在脚下。在尸体的正下方,一支背着巨剑和战斧的小队正绕着城墙巡逻。他们负责搜寻伤者,一旦发现同伴的伤势已无力回天,便挥动武器,给予他们最后的解脱。

一切都应该有代价。

城镇浓烟四起,大火燃烧。点燃这一切的,一半是投降前的人类,一半是兽人的火箭。大火点燃了房舍,尸体腐烂和烧焦的气味一同传到鼻尖,令人作呕。我掏出用草药浸泡过的湿布,挡在口鼻之前,看见已经有战士开始驱赶战俘。

人们被分开成两列。仍然活着的成年男性被双手反绑,跪在城墙边上,被行刑的兽人战士一颗颗砍下头颅。

这是一场收割。

血流了满地,在遍地乱滚的头骨之中,一个孩子哭着,大喊了一声:“爸爸!”,便从母亲的怀抱之中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到她扑到那具无头的尸首身边,一根冷箭嗖的一声,从后背射穿了她的胸膛。

我回过头,看见白狼缓缓地放下手里的弓。

一切都应该有代价。他平静地说。

我知道他在告诫我。自古以来,战争就是要流血的。今日死在兽人手下的人类,未必有当年惨死在人类手下的兽人一半多。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我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强迫着自己硬起心肠。一切都有代价,艾希礼,你可是要依靠着他们,夺下拉维诺的王座的。

走下城墙之后的景象,却更为混乱。

到处都是求饶、呜咽和哭叫。看见一个人类女孩哭喊着,被一位兽人揪着头发,拖行到了道路的一旁。

这是一场暴虐的、发泄的、报复的狂欢。混乱的交.合发生在每一处,少女,老妇,一个人,两个人……许许多多个人,士兵们轮番发泄着战斗后的余兴,旁若无人地施暴。

——冷静些,艾希礼,她说得对。我们的战士出生入死,怎么能在奖赏的时刻让他们停下?

世界上的命运是公平的,想想人类曾经怎么对待你还有你的母亲!赞雅责备又失望的目光依旧像鞭子一样打在我的心上,我怎么还能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同情他们,为曾经杀害我们的仇人求情?

女孩的声音已经渐渐地弱了下去,在无力的啜泣之中,第不知道多少个人从她身上爬了下来。他们似乎已经感到厌烦,便随手割断了她的喉咙,将她抛进了尸体堆里。

稚童的尖叫却从另一边响了起来,一个孩子哭喊着母亲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士兵将一位妇人拖进了巷子——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定还会有办法的,艾希礼,想想你从帐篷里被人赶出来的事情!现在可不是任由你逞英雄主义的时刻了!你需要兽人的接纳,需要这些士兵忠诚于你,为你卖命,那么,你就必须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比如说……一场交易!士兵需要发泄,女人们需要活命,或许你可以命令他们停下来,然后用一些口粮和一条生路,让那些女人成为军.妓——这难道不已经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难道还不够满足你高高在上、多到泛滥的同情心?

可是——可是!

一声痛苦而恐惧的惊叫划过了我的耳朵。巷口的妇人大力挣扎着,被穿过手臂的一刀钉在地上,在孩子的哭泣之中,衣裳撕裂的声音响起,我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在模糊了的视线中,仿佛看见了我的母亲——提娅,十七年前也是如此地、如此地被人摁在地上。

“住手!”

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一声呐喊。就在面前那个兽人士兵犹豫,不知道是否该把武器从妇人身上拔.出来之时,我的剑快于我的思考,已经轰然飞出,一剑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你在干什么!”

一声又惊又怒的质问传来,我回过头,看见白狼、菲涅莉和奥莉,已经面色阴沉地站在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