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映照在溪水中,我解下头盔,掬起一捧水泼到脸上。

已近初冬,冰凉的水让我打了个激灵,漆黑的水面映照出一个年轻女孩的面庞,高高竖起的狐狸耳朵,金色的眼睛,还有一头浅棕的长发。

这是为了掩盖王室血统而特意染的,发丝间散发着一种树汁特有的酸苦味道,我轻轻摸了摸发梢,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距离与洛里亚分别,已经过去数日了。

此前,当我和薇薇安向圣山赶去的时候,兽人的军队也在向着东南的奥尔德林日夜行军,加之洛里亚的飞龙日行千里,不过一日路程,我便已经与兽人的军队汇合。

在那之后,军队沿着萝格雷森河旁的大道顺流而下,翻过了贝雷尔森丘陵,又经过了曾经我和薇薇安在渡河对面遥望的精灵之森。

薇薇安的预料没有错,当那片森林的影子出现在河的对面,几乎所有兽人都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邪恶的森林。”他们用兽人语低声咒骂,朝那个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咚!”

一颗石子从我身侧擦过,落到溪水中,发出清脆的水声。

我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探出了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喂!半人类!”红发女孩用兽人语喊道,“你干嘛不在帐篷那边呆着!”

她语气粗野,面孔看上去却颇为稚嫩,乱糟糟的红发之间,一双红狐的耳朵倔强地立着——正是曾经在西风山脉袭击我的那个兽人女孩。

“蒂南娅,”我喊出她的名字,“你不也没有呆在那儿吗?”

“我当然是来监视你的!”她恶狠狠地说,“谁知道你这个半人类会不会偷偷藏起来给人类通风报信。”

她的眼睛落到了我腰际的佩剑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龙心晶石在黑夜中泛着光芒,曾经,我就是用了些小魔法,将她压在地上打。

这回忆显然令女孩记恨到现在,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又甩了甩尾巴:“让开,我要站这里!”

“随你的便。”我回答到,转过身去,看自己身上的伤。

不久前被冰凌刺穿的小腿伤口终于开始出现愈合的迹象,只是这几日昼夜兼程,疏于护理,以至于伤口一直冰冷疼痛,恐怕未来愈合之后,也会有后遗症。

“哼,”蒂南娅又哼了一声,“一点小伤就这样磨磨唧唧的,果然人类的血统就是没用。”

我懒得搭理她。

她却又凑过,笑嘻嘻地说:“喂,他们都说你不像狐狸,像一条狗吗——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人类的奴才的意思,”她居高临下地看我,用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喂,半人类,你说是不是——喂,你跑什么啊!“

“别以为我不知你刚才在帐篷里说了什么!摇尾乞怜!你就是那些没毛狗的走狗!”

我腾地站了起来,向外走去,蒂南娅气急败坏,在我身后低声喊道:“你就活该被赶出来!”

我一瞬间咬紧了下唇——是,蒂南娅说的没错。

我的确是被人从帐篷里赶出来的。就在今夜,在议事的军帐内,一只白狼,提出了我们应该将敌人的尸体抛入河水之中。

萝格雷森河自西向东流淌,是人类堡垒依靠的重要水源之一。无数条分流被引入坚固的堡垒中,一旦被抛入尸体,引发大量腐败,无论是战马还是牛羊,是士兵还是平民,一切依靠这条河流的生命,都将必死无疑。

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提了反对。

然后,结果显而易见——我的提议被拒绝了。

“你该不会这还是你们人类过家家的玩意儿吧?”白狼尖刻地说,“战场上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十多年前人类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你以为今天我们不动手,就能让他们同情我们吗?”

“就算到了战场上,所有人都是一样要死的,那个时候,我们这边死的人会更多——还是说,这就是你的目的?你是人类那边派过来的间谍吧?”他冷冷地盯着我,“我早就奇怪了,混迹在人类之中活了十来年的人,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倒戈向我们兽人呢?”

“可惜了,人类这种诡计多端的没毛猴子偏偏派了你这样一个蠢货,”白狼哼了一声,“要我说,就不该把你这种人放进议事帐来,捆起来丢到俘虏那边就够了。”

“好了!”赞雅打断了他的话,“当初点燃烽火的要求,是我们商议后提出的。接纳她,也是我用一族首领的信誉担保的,白狼,如果你认为她是间谍的话,那你心里,又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白狼没有说话,只烦躁地甩了甩身后的尾巴。

“艾希礼,”她说,“你的想法确实是太幼稚了。”

我明白自己这一刻应该闭嘴了:“但是那些平民是无辜——”

“没有什么无辜!也没有什么平民!”赞雅厉声打断了我的话,“你难道忘记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目光像鞭子一样火辣辣地抽在了我的脸上。

“好了,我明白大家的意思,”坐在上首的狮王终于发话了,“没有信任就没有同盟。白狼,赞雅是红狐一族的族长,既然她用性命担保,那么我们就应当相信她。”

“至于你,艾希礼,你实在不应该这样说话,”她紧紧地盯着我,“你知道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争里,白狼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么?”

“他们是被人类开膛破肚而死的,拉维诺的国王,路维德三世把他们的皮剥下来挑在军旗上的时候,白狼就藏在尸体堆里眼睁睁地看着。”

白狼一直烦躁甩动的尾巴垂了下来。狮王继续说道:“而我的母亲,是被光明神殿的白龙烧死的。它们喷出寒冰的烈火,将我的母亲冻成了冰块,一箭过去,她的四肢就碎成了许多块。”

“还有黑豹,”她的目光转向一位从刚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的女士——她黑发金眼,长长的粗尾巴搭在膝盖上,“她瞎了一只眼睛,腿也是瘸的,因为战争爆发的时候,人类把所有兽人的孩子圈起来,像打猎一样一箭一箭杀人取乐——你还觉得人类是无辜的吗?”

“在这里没有平民。人类今日的所有安定,繁荣与昌盛,都建立在兽族的尸体之上。这一切都是应得的代价,人类曾经开疆扩土,大肆掠夺,那么今天,也就到了该偿还的时刻。”

“赞雅,”狮王继续说,“我并非不信任你,但是,你看,让艾希礼坐在这里实在是太早了些。这是各族首领的会议,而艾希礼并没有与我们并肩作战过,即便是你想要培养她,于情于理,也是蒂南娅坐在这里更合适。”

“我的提议是,让艾希礼到普通士兵那里去,就归在白狼队伍下吧,有人有其他想法吗?”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那么,”狮子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座帐篷就暂时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了,艾希礼,你先出去吧。”

我垂下眼睫,迈开脚步。

再停下来时,我发现我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帐篷前——或者说,我曾经的帐篷。

现在,几个狐族士兵正在“帮”我打包行李。

被褥被人胡乱卷着,丢到我的脚边,沾满了暮秋的草叶和露水。

“好了,”那年轻的士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白狼那边报道吧!”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像是终于能看见可疑人物从眼前消失了似的。赞雅方才的目光依旧火辣辣地抽在我的心头,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只弯腰捡起东西,转身离开。

狼族的帐篷离狐族不远,我小心地掀开帘子,一瞬间愣住了。

好、好多狼!

帐篷里成了狼尾巴和狼耳朵的海洋。

四处弥漫着汗味、狼族特有的强烈气息,还有一点伤口的血腥味。现在已经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几十个士兵挤在帐篷里,被褥、绷带和武器放得乱七八糟。

狼族的身材天生要比狐族高大不少,更不要说我还有人类的血统。我小心翼翼地在一群肌肉发达、肩宽腿长的狼族姑娘间穿过,朝自己角落里的床位前进,只觉得她们个个都是尖牙利爪,尾巴毛像钢针,下一秒就要挥到我的脸上。

“喂!新来的!”有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就是她们说的那只,要掉进狼窝的小狐狸?”

那是一只黑狼,年纪看起来二十岁上下,一条伤疤贯穿于眉眼之间。她嘻嘻地笑着,忽然凑到我面前,龇出一口尖牙,又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小不点,该不会没成年吧?怎么狐族那边就把你赶过来啦?”

我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成年了。”

“兽人的成年可没那么简单——喂,你打过猎吗?”

“打过。”

“猎了什么啊?要我说,该不会是只小鸡崽吧?”

“一头龙?”

“切,不就是一头龙——呃——一头什么?”

“一头龙,”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将佩剑扔到被褥上,“这是它心脏的结晶。”

龙心晶石散发出幽光。

这次轮到我咧嘴一笑:“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怔愣了一瞬,忽然朝那柄剑伸出手去。

啪!

火花一闪,她的手被电得缩了回去。

“呜哇!”她大叫起来,“这是什么!你会魔法!你不是兽人!”

所有狼绿幽幽的目光,几乎都在这个时候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