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

这一觉,仿佛睡了一百万年,又仿佛只有一秒。等到我们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然升起,哪里有什么黑夜的痕迹。

梦境像夜里的露水,在阳光下转瞬间就没了影子。

我们慢慢地爬了起来。

原本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散尽了。积雪皑皑,强烈的反光让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发现来时的洞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感谢混沌女神,我们如今已穿越封锁,站在了圣山的山巅之上。

圣山神殿就在我们的下方。

以俯瞰的角度看去,山崖上的神殿依旧恢弘得惊人。日光之下,积雪被霞光染成淡红,与山脉灰蓝的阴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无数高高的塔楼如同白银与珍珠所铸的利剑与箭簇,在绯红的光辉中直向云霄。

雪白的旗帜在风中闪亮,我带上鹿角制的护目镜,眯起眼从狭小的缝隙间望去。

在最高那座塔楼之上,一只浑身雪白的飞龙,正盘踞在屋顶上。

那便是曾经吞吐白焰,让整个兽人军队节节败退的圣白龙之一。

与曾经那只巨型火龙相比,眼前的白龙只能算作中型飞龙。然而,只看它脊背上冰凌般的棘刺以及那一双巨大的翅膀,便已足够令人想像出一幅遮天蔽日千里冰封的景象。

而我的目标正在眼前这只飞龙的正下方——那是圣山神殿的烽火台,也是整个诺恩大陆最高处的烽火台。只要将它点燃,滚滚浓烟将直冲而上,足以令在西风山脉的人观测到。

——这将成为我与兽人军队的一个信号,一个我与拉维诺王朝决裂的宣告。

圣山神殿修筑在山崖之上,在宽阔的前庭广场之后,神殿的建筑群分为数层,呈阶梯状分布。一层比一层高,每一层都深深地凿入了山体之中,背靠天险,固若金汤。

瞭望塔高入云霄,如同白银打造的棘刺拱卫王冠上的明珠。毫无疑问,倘若战争爆发,这将是整片诺恩大陆最后沦陷的堡垒。

——除非有人能到达圣山之巅,从上方攻入。

我垂下眼帘,按了按身上的箭筒。

按照计划,从奥尔德林出发的洛里亚已经到达圣山脚下,一旦烽火燃起,她便将驾驭飞龙,前来接应。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在戒备森严的神殿中逃出生天——在无法使用魔力的情况下。

我默默地看了眼薇薇安,后者拨开自己在风中飞舞的长发,轻轻地点了点头——这问题我与薇薇安讨论过,然而,每一次她都只是笑而不语,告诉我她自有办法。

……我行我素向来是她的习惯,我也只好相信她了。

“准备好了吗?”薇薇安轻声问。

我点点头。

钩爪钉在山崖之上,一道银色的细线微微闪着光,在风中几乎透明,我紧了紧背上的长弓,咬着一支羽箭,沿着绳索悄无声息地滑下了山崖。

精灵天生脚步轻盈,但在禁魔领域里,兽人矫健的身姿显然更占优势。借着精灵斗篷的掩蔽,我落到了神殿的屋顶上。

神殿的屋顶覆盖着积雪,日光下闪耀如水晶。我如履薄冰,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向烽火台走去。

太阳已经升高了,雾气散尽。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洁白、冰冷、剔透而又无暇的世界中。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自己的渺小。耀眼的雪光闪烁着,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半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在高高的屋顶上以一种缓慢而沉静的步态,慢慢前进。

然而,我的脚下却在这时,忽然踩到了一块冰。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响,我的身体飞快地向一边倒去,一块冰凌在震动中断裂,啪地一下落下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也就是在这时,盘曲在塔尖的白龙,忽然扬起了翅膀。

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冻结成冰,但是,在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屏息之后,白龙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便又重新卧了下去。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我可以清晰地看清它身上铠甲一般的鳞片,泛着幽幽的蓝光,三根尖利的犄角从吻部生出,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优美。

然而,它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之后,却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目,显出一种安然的恬静来。我低下头,发现不知何时,身上的精灵斗篷已经莹莹泛光,让我的身影同白雪融在了一起。

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来了一点,我松了口气,慢慢地攀上了更高的一层——这个距离刚刚好。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我强迫自己放缓了呼吸,牙齿紧紧地咬住弓箭,掏出火石,用力一擦,火焰便从指尖跃到了羽箭之上。

我将点燃的羽箭从口中取下,眯起眼睛,对准烽火塔的最高处——张弓、搭箭、松手。

一声弓响,利箭便如燃烧的流星般飞去。

起初,一切都是静寂的。在无数庞大而森严的建筑物之间,它纤细得像一根羽毛。然而,不过一次眨眼,烈火便已经席卷了烽火台,浓烟滚滚,转瞬间直冲天际。

于此同时,飞龙的尖啸响彻天地,锋利的冰凌在咆哮之中凝结,如同箭雨一般向我飞来。

空气仿佛就在一瞬间凝结成了白茫茫的寒霜,飞龙从塔尖跃下,狂怒地张开了利齿。

我确信自己在那一刻看见了雪暴的形成。传说中毁天灭地的白焰,正是飞龙喷吐的寒霜,在这寒霜之中,一道锐利冰凌袭来,击中了我的小腿。

我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便感觉到了寒霜的再一次迫近,呼出的水汽正在冻结成冰,成为无数细小的冰凌后又纷纷炸裂,发出玻璃破碎般清脆的声响——

“薇薇安!”

我听见了自己呼喊的声音,就在转瞬、就在屏息之间,茫茫雪雾中显出一个女人纤细的身形,狂风鼓**,在神殿的银号角之中,她手执一柄利剑,干脆利落地一剑——削断了自己的长发。

——精灵的身体由魔力构建。

那长发几乎就在眨眼间剧烈地燃烧了起来,强烈的魔力波动以那幽蓝的火焰为圆形,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来。一道亮光从薇薇安的杖间升起,铸成无形的风壁,挡下了巨龙的一击。

那是极其耀眼的光芒,在积雪与建筑的反射之中,仿佛一切阴影都无处遁形。巨龙发出恼怒的咆哮,我也闭上了眼睛,在短暂的雪盲之中,我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清冽的呼喝:“跳!”

我想也没想,当即纵身一跃。

“咔!”

尖锐的巨型冰棱落到了我方才站立的地方,狂风怒号中,我从绝壁般的城墙上坠落下去。

下一秒,我落到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接住你了,”她轻声说,带着小小的促狭,“你看,我总能把你接住。”

又是那样的冷香,像脸埋进了一捧雪里。我下意识抓住了薇薇安的袖子,正想说些什么,眼前的景色,却忽然全都呼啸着向上升去。

“抓紧我!”她喊了一声。

一只巨大的利爪凌空抓来,第二只白龙飞起来,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再次开始坠落,速度比上一次更快。

巨大的冲力与坠落的力量拉扯着,让我们急速地向下冲去。

“薇薇安!”在巨大的风声中,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声,“你的头发——”

“一些魔女的把戏,”狂乱的风吹起她堪堪落到锁骨的短发,露出纤细又白皙的脖颈,薇薇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一边狡黠地说,“这一手我留了一百年——小心了!”

极其惊险的一个转弯,像光改变方向,魔杖载着我们躲过一道厉咒,听见身后一阵冰凌四溅的脆响。

斗篷的袍角在飞舞中被击中,化为齑粉飘散风中。

“看来我们得小心了,”带着些微的喘息,薇薇安在我耳边小声而急促地说,“毕竟现在我的魔力可不多!”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风雪吞没,暴怒的白龙再一次怒吼着向我扑来。魔杖在空中踉跄了一切,再次向下方坠去。

“下面!”我大喊一声。

第三只白龙咆哮着出现了,它盘踞在前庭宽阔的广场上,有一条钢铁般有力的尾巴。

无路可逃了,魔杖的魔力已经快要耗尽,我听见薇薇安剧烈的心跳声。在极速的坠落中,近乎绝望地看着我们直直地向其中一条龙冲去。

风暴在它口中成型,天地间**开一片苍白的雪尘。

魔杖彻底失去了魔力,剧烈的冲击之中,我和薇薇安一起从万丈绝壁上坠落下去。

一只黑龙从浓雾中冲出,一把抓住了我们。

“洛里亚!”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你!”

“是我!”

在翅膀卷起的狂风之中,我听见龙背上的女人大笑地回答:“两位女士,久等了!”

“没事,”伤口的寒冰融化了,热血汨汨地流了下来,又冻结成冰,我喘息着,抱紧了黑龙的爪子,闭着眼赞叹,“你的龙也太帅了!”

另一只爪子里的薇薇安却哼了一声:“还行,没死。”

“那是!”洛里亚吹了声口哨,毫无愧疚之色,“不然我可没机会看见你的新发型!”

与此同时,黑龙腾空飞起,吐出深紫的电光,与白龙缠斗在一起。

接下来的一切我难以用语言形容,就像没有人能确切地描摹一场风暴。

暴怒的沸雪、狂风和雷霆缠斗在一起,四条飞龙咆哮、撕咬,张开双翅卷起风暴,遮蔽了天地的光芒。

血花四溅中,它们在空中呈现出力与美极致的角力,叫所见之人毕生难忘——尤其是我此刻正在命悬一线的一等席上。

洛里亚的黑龙与她本人一样,在海洋的搏击中历练出了狡诈的灵巧。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撞碎在山崖或对方的利爪上。

黑龙在空中翻滚腾飞,像条滑不溜丢的鲛鱼,在冰浪中穿梭。终于,在某一个喘息的间隙,它忽然喷出雷电,用力振翅向上飞去。

“抓紧咯——”

洛里亚高喊一声,电光石火间,又是一蓬血花溅起,黑龙抓着我猛地向前一冲,突破了包围,白龙恼怒咆哮着,一爪向我抓来。

“锵!”金石撞击的传来,就在那利爪就要将我勾个对穿的那一刻,一道银色的锁链自空中显现,猛地一扯,白龙发出一声哀鸣,竟生生地停顿了一刻。

随后,它忽然奋力挣扎了起来。

然而,那条锁链再也没有变长,在最后一次撞击后,它不甘地长啸一声,调转方向,飞回了前庭广场 。

我们,则冲入了茫茫云海中。

洛里亚的口中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黑龙松开爪子,将我们甩到半空。

我来不及惊叫,下一刻,就落到了龙背上。

这是我第一次从龙背上的角度俯瞰大地,云海苍茫,前方的洛里亚正全神贯注地抓着缰绳,穿梭在云朵之间,背后的薇薇安静静地搂着我的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至于我——呃——我夹在洛里亚坚硬的背甲和薇薇安的胸前,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用眼角余光偷瞄了一眼薇薇安,看见她的短发在风中飘扬,露出洁白耳廓与脖颈,陡然生出一种陌生又美艳的凌厉来。

劫后余生的刺激还残存体内,血液沸腾着往脸颊耳尖涌,我的心砰砰直跳,赶忙拧过了头。

然后,我又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下意识抓住了什么东西——毛绒绒的,是洛里亚的尾巴。

“!”我不知道这样冒失的动作是否是一种冒犯,赶紧松开了手,黑龙恰巧在这是拐了个大弯,我一个不稳,差点被甩了出去。

好在薇薇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

而我,则在手忙脚乱中,又下意识把洛里亚那根毛绒绒的大尾巴抱了个满怀。

洛里亚头顶的狼耳朵疑惑地动了动:“怎么了?”

“呃……嗯……“我结结巴巴,“没、没事……就是有点恐高……”

薇薇安率先发出憋笑的声音,随后,洛里亚和薇薇安一起笑了起来。

我一愣,腾地脸红起来——她们俩就是合起来诓我!两个天天飞来飞去的女人嘲笑我一个,有意思吗!

……看她们开心的样子,大概确实是很有意思吧!

我郁闷地甩了甩尾巴。

“好了,”终究还是洛里亚打破了僵局,她毛绒绒的耳朵在风中转了转,“薇薇安,我在前面的渡口放你下来,然后,我就捎着你的小狐狸往西走咯?”

薇薇安轻轻地嗯了一声。

“洛里亚,你是要到西北荒原去吗,去找你的部落?”我问道。

“嗯——”她拖长了腔调,思考了一下,“严格的说,那里也不能算我的部落。”

“我只是在那里出生而已,在一百多年前的时候,”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短发随风而动,露出俊朗的脸颊,“在野狼的族群中,我们将头狼成为阿尔法,你知道吧?”

“荒原狼是一个与其说接近人,不如说更接近野兽的兽人族群。在那里,我们奉行绝对服从、弱肉强食。一旦头狼在挑战中落败,新的阿尔法就会诞生,而旧的阿尔法,将会被逐出群落。

“我的父亲就是当时的阿尔法,然而,在挑战中,他被一只更年轻力壮的母狼咬断了咽喉,命丧当场。

“而那时已经快成年的我,则选择了离开——别误会,我并没有为此太伤心。毕竟优胜劣汰,向来如此。”

“是吗,当时我怎么记得当时有人赌气赌得在雪原里到处踢树把我吵醒了呢?”薇薇安插话道。

“——那、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洛里亚气恼道,“你见面就把我打了一顿这件事我说了吗!艾希礼!这种黑心肠的女人你究竟喜欢她哪点啊!”

“啊……”我斟酌着说,“因为她好看?”

薇薇安发出得意的笑声。

“真受不了你们,”真正的大灰狼愤愤不平地说,“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哈!童话里的大坏狼骗小女孩都是这个开头!”

“我怎么就不能是湖中仙女了呢?”薇薇安飞快地反唇相讥。

“好了,好了——”夹在她们俩中间,我赶紧调停道,“那、那洛里亚,你这次回去,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脊背忽然绷紧了,连周身的气息都骤然变得冷肃了起来。

“和你一样,”她淡淡地说,“乱世终起,时日已近。”

“我也该回去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轻松的气氛**然无存,话题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如同我们终将要降落。

在最后一段飞行中,我们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了降落,在旷野无人的野渡之间,洛里亚主动张开了双臂。

“祸害遗千年,”她别别扭扭地说,“薇薇安,别那么容易就死了哈。”

“少来给精灵操心寿命问题,”薇薇安莞尔一笑,“再见。”

她们快速地拥抱了一下,洛里亚晃了晃尾巴,便背过身去,把剩下的时间留给薇薇安和我。

这倒让我顿时不好意思了起来,小腿上的伤口包扎得潦草,我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薇薇安将我拉入怀中。

“好啦,”她摸了摸我的头,“我给你的那顶白蜡树冠还在吗?那里有我的一滴血,戴上它,即便是在千里之外,我们也将心有所感。”

“嗯,”我用力点头,“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的一只手插回了口袋,在那里,藏着一枚小小的戒指。

那是用灯芯草编成的一只指环。我没有薇薇安那样和万物生灵沟通的能力,只好削了一缕长发,细细地编了进去,偷偷花了不少心思,大概也还算精巧。

我捏着它,摸着它光滑的边缘,开口说道:“薇薇安——”

“嘘,”一根纤细的手指却竖在了我的嘴唇边,薇薇安轻轻地说,“这个时候暂时不要说这种话。”

“根据定律,分别时的许诺,最好留到重逢时再说。”她狡黠地说,“这可是我在奥尔德林看小说时总结出来的薇薇安定律噢?”

我笑起来:“好,你说得对。”

“那么,我们也再该拥抱一下?”我说道,同样张开了双臂。

她一笑,与我拥抱在一起。

互道再见之后,我们在渡口分别。

黑龙冲天而起,再次载着我和洛里亚飞上天空。在茫茫的云海中,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身后。

在那里,圣山的巅峰,烽火还在燃烧,浓烟滚滚,升向天空,某一刻甚至遮住了太阳。

这便是这个纪元里,战争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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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星夜行之梦篇·完】

【日轮坠落之战篇·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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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卷开始了,希望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也能继续和各位读者小天使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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