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行远怎么也不会想到,张富口中的那位“高人”居然也是个熟人——陆云山。

转过头天晚上起火的那个街角,封行远忽然从记忆里抓住了一个片段,想起来对面就是他们一行人一起吃夜宵的地方,而这个转角……正好是陆云山离开之后走的方向。

但此时他还不能将说着自己信仰科学的陆云山和昨晚马路上的消防车、张富口中闹的那个“鬼”联系在一起。

直到绕着小区走了大半圈,封行远看见陆云山在前边烧纸。

深更半夜的,在僻静无人的小路边上,陆云山戴着眼镜,在路旁点了三支香并俩壮硕的红蜡烛,人端端正正坐在中间,一张一张地把手里的纸往一口不知哪个垃圾堆翻出来的破盆里添,纸烧起来的光打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陆云山?你大半夜在这里做什么?”封行远皱着眉看清了陆云山的打扮——也不怪封行远第一时间是觉得奇怪而不是觉得诡异,因为陆云山此时就是最普通的打扮,他穿了一件轻薄的羽绒外套,连衣的帽子周边一圈毛领,一手烧纸一手还端着杯奶茶,书包放在身后,一本大学物理摆在旁边,他还时不时就着火光去看一下书。

在封行远身边的张富对陆云山是肃然起敬,见着封行远和陆云山认识,瞬间对这刚认的“半个兄弟”也态度好了不少。

那边正一边烧纸一边学习的陆云山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来,看到是封行远,惊讶之余还仰头摆出了一副笑脸:“封哥,好巧啊。”

的确很巧。

封行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陆云山,陆云山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封行远。不过既然碰到了熟人,陆云山也没打算再在这里蹲着了,麻溜收拾好了书,取了眼镜站起身来,他拍拍手,回身看了看纸已经快烧没了的盆子,顿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要拿这摊东西怎么办。

然后他在封行远疑惑的视线里,他从包里翻出了一瓶矿泉水,连着盆子里的灰一起浇了个透,然后弯腰把那盆子扣过来,草草洗涮了,找了个垃圾堆把冷透的半截蜡烛和破盆子扔了——扔之前不忘补两脚,反正盆子彻底废了,蜡烛也应该是不能再用了。

“高人你这是?”张富不理解。

陆云山背着包丝毫不像个什么高人,他回答说:“没什么,怕有人沾了晦气。”

他今天上完课就打车过来了,特意找了个没什么人会来的地方,摆了台子烧纸,烧半天也没见得他要等的东西来——他猜那个东西大约就是不想谈的意思。

陆云山觉得不想谈就拉倒。他没吃晚饭,现在要去找东西吃了,不跟这玩意儿耗了。

封行远:“……”要不是刚刚陆云山说知道阮裕在哪里,他应该是不会来听什么晦气不晦气事情的。

“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阮裕在哪里了?”封行远出声问。

“等我先吃点东西。”

陆云山随便找了个小馆子,点了一碗小面,贴心地问了一下封行远和张富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就开始一个人闷头吃。

封行远低头看手表,默默计着时。

非常不高人也非常不学生的陆云山像是饿急了,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才放下了碗筷——此时离封行远开始计时刚好十分钟。

“封哥,别着急。你有没有阿裕的贴身物品?”吃饱了的陆云山一抹嘴巴,这样问封行远。

封行远愣了愣,他思来想去,阮裕的东西都在家里边,他现在身边的……大概只有那枚毛绒钥匙扣了。

陆云山接过钥匙扣,以右手的食中二指抵住额头,闭上眼睛好像默念了几声什么东西,大约过去了半分钟,他睁开眼,煞有介事地说:“他在走路。”

封行远:“……”

这小鬼一定是在逗自己玩。

“西北方向,”在封行远发怒前,陆云山又补充,“洪安镇。”

封行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陆云山,如果阮裕真的在那边,这人又是为什么会跑那么远?他去那里要做什么?

一小时后,封行远忽然又生出了一些后悔来。他这个时候正坐在车上——开往洪安镇。陆云山用他玄学那一套算出来的地方在榆州市的西北,说起来这地方跟封行远也还算有些缘分,跟他在乡下的老家所在的萍野属于同一个辖区,虽然两个地方隔了快半个区,进城的路线也毫不相关。

张富的一个小弟开车,张富自己坐了副驾驶,封行远就和陆云山坐后座。这破车车窗摇不上去,大冬天风一直往车里灌,行到半路封行远又开始捣鼓手机。他本来想找一下秦奶奶或者秦岁的联系方式,却失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联系上秦家人的方式。

这场几乎是说走就走成了的“旅行”对封行远来说是一时冲动,是索性赌一把——如果阮裕在这期间回家里去了,备用钥匙就在门口的鞋架下压着的。如果阮裕没回去,那就算不选择相信陆云山,封行远也压根不知道能去哪里找阮裕。

也不知道阮裕现在冷不冷,饿不饿。

封行远靠着座椅微微侧头看着车窗外出神。

大概是凌晨的时候,封行远才想起家里面的一只狗并两条鱼。

他赶紧又拿出手机,给江照玉发了信息。

江照玉没回,倒是之前没接到封行远电话的周昭这会儿才回复:“抱歉,只是没接到电话,今天又忙一天差点忘了。你昨天是有什么事?”

对方发完这句,又自己更正了一条:“前天。”

“谢了,已经解决了。”封行远回复完就准备关手机。

周昭的信息又传过来:“那就好。我要搬去西城开宠物医院了,你以后要找我可以去西城。当然,这边的店还是在开,看你哪边方便。”

封行远:“我就住西城。”

周昭:“?你之前都跑这么远的吗?”

封行远跟周昭聊了几句,大概知道周昭那个宠物医院在西城的新店正要开业,周昭搬到西城荣升分院院长,这段时间就是在忙新店开业的事。封行远关了手机,闭目养神。

他的大脑并没有在冷风里被冻住,反而异常活跃。

他想江照玉知道阮裕的身份了,又把事情告诉给了楚陈庭,往后他和阮裕该怎么办?阮裕毕竟是那样特殊的一个人,往后要一辈子瞒着身边的人吗?这件事他想了一天,没有头绪,现在还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如果没有江照玉非要跑来跟自己挤出租屋,其实这种事情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生的。

封行远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知,至少他这几年大概还是会保持目前的生活状态,在亲密空间里没有另外的人在的话,阮裕的秘密就能一直隐瞒下去。

但这其实也并不是长久之计,阮裕终究是要认识一些朋友,进入到人类社会里做一些事,这次是喝酒,下次或许是别的事,阮裕状态不稳定,他的朋友们总会有发现的时候,虽然可能不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根本是个无解的问题,更何况阮裕如今就是个没有身份证,又没有来龙去脉的人,是凭空多出来的,无论做什么总归是比普通人不方便很多。

头疼。

这时候封行远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可以轻易接受阮裕这种能变人又能变猫的物种的人,多少是有点不正常的。

人的社会里喜欢传播流言蜚语,编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可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大家多半是不太能理智对待的。

别说是江照玉,恐怕让周琳珊那丫头知道阮裕就是那只猫的事,也是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的。

“封哥,”簌簌作响的风里,陆云山压低的声音传来,“这一趟可能……有点危险,这个符你也揣一张在身上吧。”

在封行远偏过头来不解的目光里,陆云山把一张黄纸熟练地折了个三角形,塞到了封行远手里。

“我知道的,阮裕是猫的事。”陆云山这会儿神情严肃,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裹在风里,只有封行远能听到,“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还有一个身份是三清山的弟子,师从绪明道人,我想你能接受阮裕那样的身份,应该也不难理解我们这些人。我现在接了个委托,要处理一个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你们说的怨气啊鬼怪之类的。那玩意儿最近一直在你和阮裕附近徘徊,我猜可能是因为阮裕的体质特殊,比较吸引它。本来之前我把它从你们身边引开了,但是没留神让它跑掉了。今天我点了红烛想找它出来谈条件,但是它一直没出现。”

封行远的大脑宕机了,不知是不是让灌进来的冷风打的。

他被陆云山那个开头震了一下,还在想为什么阮裕的身份一掉马就掉得快人尽皆知了,又紧接着听了一耳朵的玄门机密,扯淡两个字刚涌上喉间,又被他本能地咽了回去——他都能承认猫变人,怎么能再去说别人是扯淡?

他没太反应过来地接了句:“所以?”

“那东西八成跟着阮裕的。”陆云山那张嘴里吐出了冷冰冰的话来。

封行远反应了几秒,猛地提起了一口气:“那个东西会对他造成伤害吗?”

“不知道它跟着阮裕是有什么目的,”陆云山实话实说,“但是我之前伤了它,搞不好我就这么去了这件事会变得更危险,所以我到了镇上就会下车。封哥你把这个符贴身带好,另外你跟着这个找应该能找到。”

小陆又从包里掏了掏,掏出来个看起来十分廉价的塑料小玩具,造型是仿造的旧怀表,外壳上磨损的痕迹比较严重,打开看里面的指针还是荧光的,但是却纹丝不动——这玩意儿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压根就没有装电池。

封行远接过表,问陆云山这东西怎么用,陆云山把表拍了拍,那指针竟然微弱地转了那么一下子,走了大概一个小格的样子。

车子颠簸了一下,跟着弯转的公路转了个方向,夜光指针就滑开了,再停下时已经歪出去了两个大格。

陆云山拍了拍前座张富的肩膀,张富回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陆云山:“高人怎么了?”

“给你们的符都带上了吗?”陆云山问。

张富点头:“那必须带着呀,高人你说了至少一周之内晚上出门要带在身边,这我们肯定要听话呀。”

陆云山扶额:“那我也还说了让你们这段时间就不要晚上出门了,你们不也没听。”

“嘿嘿,”张富那头夸张的粉毛在风里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听声音好像还挺骄傲,“不出来怎么帮得上高人的忙呢?”

进了洪安镇,陆云山又捏着封行远那枚毛绒钥匙扣,仔细地又感应了一下,与怀表方向一致,便靠边下了车。

“那里离镇上还有一段距离,你们先去找人,我之后跟你们汇合。”陆云山又把自己的眼镜戴上了,封行远注意到他戴眼镜的时候是先把眼睛闭上,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而后才慢慢地又把眼睛睁开。

“你……”封行远坐在车后座上,隔着夜色看这个少年。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镇上除了彻夜不熄灭的路灯,别的地方都是漆黑的。少年那略显单薄的身影在昏黄的灯下,一双眼隔着镜片,看不清其中有些什么。

“你的眼镜,是不是能看到什么?”封行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总之他就是觉得那眼镜有些奇怪。

一般戴眼镜的人不会这么频繁摘了又戴戴了又摘,轻微近视的也不过是在看书或者需要用到的时候稍微用一下,而陆云山,好像从封行远认识他开始,他就时常反复地把眼镜取了又戴上。

陆云山愣了愣,旋即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眼镜,回答道:“没什么,就是个普通眼镜。”

他在撒谎。

封行远懒得去揭穿了。

可是大半夜把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崽子,哪怕是男生,一个人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镇上,封行远无论如何也觉得不妥。

于是封行远皱了皱眉又问陆云山:“你到时候走着去吗?再说了也不确定那个……”

“好了,快走吧快走吧。”陆云山打断封行远的话,催促道,“你放心,我经常在乡下来回窜的,比你熟。”

封行远还是不放心,让小陆把手机号留了,又确认了陆云山手机的电量还很充足,嘱咐陆云山如果有什么事,迷路了或者怎么了一定要及时打电话。陆云山点头说知道了,保证自己隔一个小时会报一次平安。

车子终于在陆云山的催促下又发动了起来。

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少年孤独地站在浓墨重彩的夜色里,转身走出了倾泻而下的灯光,融进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

他好像天生就该如此萧索离群,游走在危险的夜幕中。

明明还是一个那么闹腾的少年,包里还背着物理书,有着那样鲜活的性格,却好像在这种模糊又玄奇的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世界里待了很久很久。

封行远收回了放在后视镜上的目光,沉默无言地看着手里的塑料表,车子前行的方向没有偏离。

“喂,”前排的张富转过头来跟封行远说话,“不要担心啦,先前高人打架的时候,身手很了得的,比你那位小兄弟还能打的。像你这样的人没生活在夜晚,所以觉得夜晚很可怕,不过对高人和我们这种习惯了夜晚的人来说,其实和白天没什么差别。”

“最多就是夜晚没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罢了。”张富也不知道是来安慰封行远还是存心想给封行远添堵来的,又接了句,“阮裕也是‘习惯了夜晚的人’吧?”

封行远垂眸,看着手里的钥匙扣,点了点头:“应该吧。”

“他不是你儿子吧?”张富又问,问完他也没等封行远回答,就自行给出了解答,“一看就不是,你这么死板的家伙怎么教得出那样的孩子。”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封行远无语。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有一个那么大儿子?

“开个玩笑。”张富挠挠头,“小孩这个年纪最叛逆了,离家出走是很正常的事,等人找到了你跟他好好聊聊,不要动不动就冲小孩凶,那天打架我就看出来了,你这个家长啊,要不得。”

“怎么,你还兼职社区调解员?”封行远问。

“嘿,我们富哥那可是邻里和谐的倡导者,没事就帮人解决一些武力纠纷,干好事不留名的大英雄好吗!”开车的那个小弟接嘴道。

张富:“闭嘴,专心开你的车。”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在那块塑料怀表的指示之下,车开过了李家沟,封行远瞥见路旁的界碑上写着“牛角乡”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捉个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