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牛角乡的地界,再往前就要沿着盘山公路往山里走,天黑开山路并不安全,于是张富提议停下来休整一会儿,等天亮再继续。

封行远没有异议,这一趟本来就是他麻烦人家,再着急也没有让人半夜还去山路上跑的道理。

张富和他的小弟各点了支烟,就着打开的车窗就开始吸,封行远不习惯烟味,只好把头靠近自己旁边的车窗,试图以此稀释鼻腔里浓重的烟的味道。

车窗外的空气凛冽,又夹着冬天草木特有的潮湿味道,因为烟味而感到不舒服的肺腑被这气味安抚下来。微弱的视野里,夜宽广无边,深邃昏暗,像寂静无声的海。缓慢流动的黑暗中,近处松柏的轮廓被更深的黑色勾勒出,仿佛一丛又一丛人影,正无声地环绕着他们。

封行远想到陆云山说这段时间有东西跟着他们,再看那些影子只觉得背后一凉,连忙把目光移开避免自己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冬天的晨光来得很迟,大约快八点了,东方才开始泛白。天色是一寸一寸亮起来的,雾气退回山谷,能见度逐渐提高,一夜未睡的封行远才看到了这个地方的全貌——在他们面前的盘山公路的确很陡峭很险峻,远远看着前方的路,好像盘在崇山峻岭之间的蛇。

而他们的车窗外是一大片叫霜打了的田地,某种冬天仍然很精神的菜立在地里,叶子上覆盖了一层白霜。

张富从车里翻出了个面包,看了看日期:“刚好,今天过期,还能吃。”

于是这份今天刚要过期的面包成了三个人的早餐。

拿面包垫了垫肚子,张富跟他小弟换了个位置,他亲自开车上山去。小弟迷迷糊糊还没太睡醒,把面包嚼吧嚼吧咽下去,乖乖坐到了副驾。车子启动了,往山上爬的时候压着个路上的小石块,抖了一下,把人瞌睡都颠跑了,小弟才陡然把身子弹起来嚎了一嗓子:“富哥,你驾照好像还没过吧?”

张富坦然回道:“擦边过了,只是不太会倒车入库。”

“富哥,我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吗?”小弟感到有点慌张。

封行远:“……我也想问。”

“哥给你们展示什么是真正的技术!”张富一脚油门下去,并没有给另外两个人下车的机会,“坐稳咯!”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开到半路,山上开始飞起了雪。起先这雪像是一场蒙蒙的小雨,渐渐变成了颗粒,夹杂着一片一片的小雪花,而后雪越下越大,飞成了一片一片、一块一块的,仰头看去铺天盖地的都是压下来的雪。

张富又把速度提了提,想趁着雪还没下得更大的时候开上山去,封行远叫停了他。

榆州主城区冬天是不会下雪的,但是山上会,海拔高的地方甚至冬天还会推出滑雪的活动。封行远并不确定这场雪会下多大,下到什么时候,如果此时再往山上开,说不准后面的路会不会有危险。

路很快就全湿了。

在车轮打滑前,封行远终于劝动了张富和他的小弟,让他们先下山回去。张富不是很放心,说要在镇上的宾馆等着,有事随时保持联系。封行远应下来,诚恳地道了谢,裹紧自己的厚外套,独自走进了雪里。

下雪对封行远来说是不小的阻碍。越往山上走气温越低,他边走边疑惑阮裕为什么来到这里。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来阮裕喝醉了说的胡话里,好像有一句是,下雪了什么人就回来。

封行远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在这样一场大雪里想起来阮裕那句话的心情,莫名有一点苦涩。

可是现在不是去咀嚼这些无用情绪的时间,眼下找到阮裕并确认阮裕是安全的才是最重要的事。

手机又响了,是王旭发消息问封行远为什么没有去公司。一不小心把工作都扔到脑后了的封行远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还有这回事,连忙称病请假——这段时间他请假的次数比之前几年加起来都多,流程他都已经很熟悉了。

工作的事安排妥了,他仍然继续跟着指针的方向往山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雪还没停下,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风雪中村庄的影子。封行远手里那块塑料怀表指针猛地向后一撅,死死卡住不动了。

于是他顺着指针的方向,看见了一堆草丛。

榆州在地理位置上是南方,冬天并不像北方那样萧条,这些带刺的藤蔓五花八门,生命力顽强得很,即便是如此寒冷的时候也有一部分依然生着叶子,拉帮结派地网作一团,拦住去路叫人轻易过不去。

封行远走近几步,却看见了那件衣服——很像阮裕身上穿的那件。

他用自己的衣袖裹着手,扒开了刺丛,试图把那堆衣服捞过来。雪在他脸上化开,也有顺着他的领口贴着脖子钻进衣服的。很奇怪,此时封行远反而觉得这雪没这么冷了,反而是手里那件衣服带给人的感受更加冰凉刺骨。

那就是阮裕的,封行远笃定。

再往里看一点,甚至连连裤子鞋子也都在。

封行远在原地愣了愣,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他扒拉开那丛藤蔓时,忽而有种曾经的梦魇成真了的错觉,眼前的现实跨过已经逝去的时间与此时的梦境错了位。

白猫躺在衣服堆里,一动不动。

“阮裕……是你吗?”封行远的手伸出去,却在还没碰到那只小猫时就僵住了。

他害怕这只猫和梦里一样,倒在那里不肯再抬一次头。

好在白猫还有呼吸,封行远赶紧用衣服裹住了小猫,然而那连衣服也是冰冷的,小猫的长毛上还有一些细碎的冰碴子。于是封行远放弃了那堆衣服,小心地拉开自己棉服外套的拉链把小猫揣进了怀里。

周昭!封行远一手把猫抱着一手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求援,然而他的手机却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电量过低关了机。

这可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没办法,封行远只能先去村子上,试图找当地居民借充电器,也顺便蹭点暖气好让被冻得快僵了的小猫回暖一下。

有位阿婆正在院子里面扫雪,封行远礼貌地扣了扣篱笆门说明来意,阿婆便招呼他进了屋子。堂屋里放着一只火炉,炉子中生着火,老人的儿子正在做饭,闻言已经从侧边的厨房里过来了,看封行远带着只受冻的小猫,连自己头上也顶着些雪花,便拿了干净的毛巾来,顺便给炉子里又加了点炭。阿婆也抱来了一张毯子,递给了封行远。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阿婆倒了杯热水来,“坐吧,喝点水。”

封行远接过热水,道了谢:“我不是这里的人,额我是……过来找人的。”

“哦,那你要找的是我们这里的住户吗?老婆子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了,整个牛角乡的人我都认识,说不定能帮你找找。”阿婆很是热络。

封行远摇摇头,这个地方他谁也不认识,但阿婆这样问了,他也只能找个理由来回答:“我亲戚的小孩,跟家里置气离家出走了,听人说往这边跑了。”

老人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担忧来,她叹了口气:“这天寒地冻的。饭马上好了,年轻人你就在我家吃顿饭,一会儿我让我儿子去找村里的人陪你一起找。”

封行远连忙摇头:“不用麻烦了,我就充会手机的电,手机关机前我亲戚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找到了。”

撒了一个谎要用更多的谎话来圆,封行远一边信口胡诌一边产生了些许的愧疚感。但他确实不能说自己是千里迢迢过来找一只猫的,这可比找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来得离谱得多。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阿婆说,“现在有的孩子是比较淘气,我家外孙以前也离家出走过,也是这么个大冬天的,虽然那孩子没走多远,天一黑就自己怕得跑回来了,哎哟可把我们吓得够呛。”

怀里的猫忽然微弱地叫了一声。封行远低头看,猫猫从他的衣服拉链里钻出个小脑袋,一双鸳鸯眼半睁开来看着他。封行远听不懂猫语,但见着小猫醒了,紧张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点。

他把小猫从怀里捧出来,小心地用刚刚被炉火烤得暖和了一点的手去揉它的肚皮和四肢,小猫缓了缓,又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喵”。

“这猫真漂亮!”做完饭的青年走过来,先是夸了一句猫,随即便道,“妈,吃饭了。这位……也一起吃点?饭菜比较简单,可千万不要嫌弃。”

封行远推脱不过,也确实饿了,就留下来吃了点东西,顺便也给还很虚弱的小猫喂了点白粥。走之前,他抱着猫要给那青年转点钱,青年不想收,但封行远坚持要给。正在他们拉扯来拉扯去的时候,他怀里的白猫忽然一蹬腿,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好不容易攒了些力气的小猫往门外冲得飞快,封行远从钱包里把身上仅有的现金塞给了那青年人,转身就跑去追猫了。

他不知道阮裕怎么了,冷风刮过脸颊的时候他依稀想起来,阮裕刚到他家那会儿有一个雨天这小猫也是这样,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头也不回地蹿进了雨夜里,那次小猫解释说他闻到了秦奶奶的味道,所以才追出去的。而这次呢?这次阮裕又是为了什么?

封行远暂时没有闲暇去想这些。

小猫毛色本来就是白的,落到垫起来积雪的地上,与雪地很快便浑然一体,跑得远了些,封行远根本看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猫。

他只好把陆云山给的那个道具又拿出来,指针一跳一跳的,最后停在一个方向,于是他冒着雪追了出去。

天空阴沉沉的,这场大雪一直没见小过,高山上天冷风也大,不过在那位好心的阿婆家里待了一会儿,地上的积雪已经能够没过鞋底。

他追着猫的踪迹找了许久,最后冒雪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这一家的房子修得比整个村子的都要豪华一些,瞧着应该是在村上比较富贵的家庭。院子边有垒起来的高墙,正门入口砌成了个十分气派的样子。出于礼貌,封行远站在门边停住了。

而指针的指示是,猫在里面。

封行远正在思考如何礼貌地跟主人家说一下看能不能请对方放他进去找猫,那屋子里就有人骂骂咧咧提着一只白猫走出来,后边还跟这个跑出来的少年。

少年神色焦急,而提着猫的人怒气冲冲,把吱哇乱叫的猫要往门外扔,少年阻止不及,猫抛出了一个高高的弧线,封行远心中一提,跑过去把那砸在了雪地里的白猫抱起来。

“你是谁,在我家门口做什么?”扔猫的中年男人问封行远,不知是猫哪里惹了他,他语气里还有些没有消退的怒意。封行远小心地把猫抱起来,几乎瞬间确定了,这被粗暴地扔出来的白猫就是阮裕。刚刚还嗷嗷叫不是很安份的小猫在封行远的手中安静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封行远的功劳还是摔的那一下有点狠了。

“猫做错了什么,你要摔死他吗?”封行远问。

“封……怎么是你?”少年追到门边愣了愣。

封行远也有些惊讶。

这留着齐刘海的少年是秦岁。

几乎瞬间,封行远就明白了:这里是秦岁的家,阮裕不远千里跑到这里,又在自己手中挣脱,应该是来找秦奶奶的——秦奶奶前段时间被接回了牛角乡,这是阮裕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的事,当时秦家接走秦奶奶之后,秦岁就给阮裕发了消息,说的是回老家过年,可能开春就回来。阮裕当时只是稍微有点惆怅,但还算想得开,他觉得春天到了他们就会回来,也跟秦岁约好了到时候秦奶奶回来了他就去看望她。

可这次又是为什么呢?封行远没想通。

牛角乡是她的老家,是她把自己儿子拉扯大的地方,但是她已经不怎么记得这些事了。秦池,也就是方才提着猫就扔的中年男人,以为回到家乡会让秦奶奶快乐一点,准备一家人在这里和和睦睦地过个年,可眼瞅着新年还没到,秦奶奶身体就急转直下。他带着她去镇上的医院,去县里的医院,得到的都是医生遗憾惋惜的目光和叹气。在县医院住了些日子,医生下了一次病危通知,虽然人救回来了,但情况却并没有好转,最后医生也无能为力,秦池只好把老人又接回了家里进行保守治疗。

这些是在得知封行远和秦奶奶认识之后,秦池把人放进屋子里坐的时候,秦岁告诉封行远的。

秦岁还说,他高二升高三,寒假还有补习班的课,所以一直在榆州市区里住着,听到奶奶身体快不行了的消息他很担心,急匆匆跟家里商量之后,前两天才回了家。

“阮裕呢?我回来前还去找了他的,在路上碰到,跟他说了这个事,他没跟你一起来吗?”秦岁问封行远。

封行远抱着猫,话到嘴边卡了壳。

要怎么说?阮裕不仅来了,还差点冻死在上山的路上,刚刚又被秦岁他爹摔了一下。

封行远不知道怎么说,索性岔开话题:“你们刚刚为什么对一只猫那么生气?”

秦岁听出来封行远不想说阮裕为什么没来的事,也没继续追问,沉默了一下回答了封行远的问题:“奶奶……刚刚走了。这猫冲进来嚎得撕心裂肺的,妈妈去抓它,被挠了一爪子,爸爸就抄着笤帚去打它,被咬了。爸爸……心情不怎么好,下手比较重。”

封行远低头去看小猫,白猫被封行远箍在怀里,挣不开,喉咙里一直翻着很有敌意的低吼。它抬头触到封行远的目光,声音便小了很多。

封行远在猫那双异色的瞳孔里看到了和秦岁眼中一样的悲伤。

之前饭桌上那位阿婆说这场雪下得比往年大,天气也比往年更冷一些,会是一个不怎么好过的冬天。封行远曾经听过这么一种说法,说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年中最难熬过的是冬天。封行远从前没太在意,而此时,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世事总是如此无常,封行远能理解阮裕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要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