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学校有体检,定在四月中旬,体检的前一晚,祝余在家小区外的药房门口量身高,顶着收银阿姨亲切含笑的眼神,连着上去下来量了四五次,都是179。不服气不信邪,回家又测一次,反倒还又低了0.5cm。

他也不算贪心,他只想要180,可偏偏只有179。

这种差一点点的感觉,非常非常磨人。

体检当天他心灰意懒地站上身高尺,然后就看见医生利落地写下“181”。

那一刹那祝余真切地体会到被神明眷顾的滋味,像有束金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身上,喜从天降,这也算是神为他弄虚作假了吧?

艾山十分喜悦,像个孩子第一次考及格的父亲,“行啊祝观音,长高了,蹿个了,都一米八了!真棒!”

祝余决定,他此生都是181了,除非以后蹿得更高了。

一整天祝余都像踩在云朵上,晚自习结束后,他和梁阁从天桥往实验楼走,这条路光线半昏,也很少有人绕这一圈下楼。

祝余落后一步走着,还在踩云朵,懒洋洋地牵着梁阁书包上挂着的毛绒小兔,心情夷悦,陡然听到梁阁问,“长高了?”

梁阁昨晚从他在药店量完身高到睡觉前都一直在听他絮絮不休地生闷气,“我只有179。”“你当然觉得一米八不重要了,因为你有一米九!”“到底是谁发明179这种反人类的数字,我恨印度人!”,考试失利都没见他这么耿耿于怀过。

祝余稍有些心虚,松了毛绒兔子,垂着眼嘴硬说,“对啊。”

“一晚上高两厘米?”

祝余视线持续游移,学梁阁那么含混的,不知道是“嗯”还是“啊”地应了一声。

梁阁停下,侧过身看他,“这次长高不比吗?”

祝余支吾片刻,硬着头皮说,“那就比啊。”

两个男孩子又面对面站着,祝余屏住呼吸,竭力抻长脖颈,秀挺笔直得像棵即将长成的新树。

梁阁忽然说,“踮脚。”

祝余以为梁阁说他踮了脚,辩白道,“我没有踮脚。”

梁阁说,“我让你踮脚。”

祝余愣了一愣,还是听话地踮起脚,梁阁就倾过来,吻在他唇上。祝余怦然地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听到他说,“恭喜长高。”

到了四月底,春日渐去,夏日即来,白昼又开始一天天漫长。

祝余近窗坐着,偶尔眼睛干涩时会透过窗外眺望对面的高一教学楼,走廊有人来来去去,趴着,说话,打闹,远远看着仿佛无忧无虑,他坐着那里像在窥探一段宝贵的往日时光。

近高考愈近,节奏也就愈紧,考生们自然是家里的重中之重,送饭的家长已然成了大军。

祝余意外地也频繁见到姚郡的妈妈来送饭,提着一堆东西,零食牛奶水果,光从姚郡家来鹿鸣坐车都得要两个多小时。

姚郡所有精力都在学习上,她急着上去复习,都不找地方坐,就站在那抱着保温桶吃。她妈妈就也站在那看着她吃饭,看着她沉默大口地将饭菜送进嘴里,有时候会不自觉地笑。

姚郡吃得太快,饭粒和汤汁不慎沾在嘴边,她妈拿纸伸过去给她擦嘴,姚郡侧过脸避开了。

她妈僵了僵,又把纸塞她手里,“自己擦干净!这么不讲究。”

不是不爱,但人会烦,会被境遇左右,会有更爱。

五月过去一半,好像全世界都在谈论高考,天热得闷燥起来,人都心烦意乱。

黑板一角有同学们每日分享的激励语录,今天是,“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妨再走远一些。”

也差不多这个时候拍了毕业照,五月热却热得还不烦人,九、十点钟光景,太阳光折在深绿繁茂的叶面上,光线金灿灿的,明亮温暖得刚刚好。

其实三月时也照过一张,因为三月的鹿鸣实在太漂亮,校长在校园走一遭,然后就任性又浪漫地叫高三下去拍照,只是那张没有老师和校领导。

所有任课老师,年级组老师,校长,校领导聚在第一排,然后是女生们,再是男生。祝余站在右上角那一块,梁阁,霍青山,艾山,王洋都簇在他周围,跟初中毕业照一样拍了两张,但祝余再也不是一个人孤独冷漠地盯着镜头。

霍青山拿着毕业照坐在课桌上,啧啧点评,“祝观音眼睛笑得跟俩豆角一样。”

拿回家林爱贞也说,“满满这张拍得好。”

到了六月,高一高二离校放高考假,校园里空了大半。

方杳安背了一书包的笔上了漉山,在山顶的书庙奉香祈福,笔每个同学两支,有一百多支,还又从山下带下来五十多个福袋,有心又好笑。学生们笑着问他,“方老师,人家是不是以为你去庙里进货的?”

方杳安跟着笑一笑,他说到了这个时候努力好像已经有点晚了,也要靠一些玄学,我不能让大家输了玄学。不管高考结果怎么样,高考不是唯一的标准,也不是成功的唯一途径,我知道大家都很聪明优秀,但要问我对大家的期望的话,“我只希望大家方方正正写字,堂堂正正做人。”

全班霎时被一股感动又不舍的离愁别绪充盈了,好些同学都红了眼眶。

只有祝余握着笔佯作不舍,心想,又在念摘抄语录。

课间方杳安回到办公室,准备上下节课的项曼青问他,“会不会舍不得?”

方杳安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

当初选择当高中老师差不多是逞一时之气,可后来他渐渐爱上这个职业,他像将一支支箭射出去的弓,学生到哪,他就能到哪。

他不会再当班主任了,太费心力了,从早耗到晚,突发状况层出不穷。这学期高考复习吃紧,他几乎已经没空回家,家属没办法只得跟着他搬过来,于是方杳安每天拖着39岁的疲惫身躯回到教师公寓还要和他24岁年轻精壮的家属进行某项天翻地覆的战斗,一天很有可能还不止一次。

高考前一周出了考场安排,祝余运气并不好,没有分在本校的考场。林爱贞对此忡忡不已,一直絮叨不满这个考场安排,她生恐他环境不熟悉或者受某些低素质考生干扰,因此失利。

祝余还好,他不至于换个地方就考不好了,像姚郡说的应该要“什么状态都能考好”。高考前的最后几天,很多人都在适当的放松了,但祝余仍然每天按计划看书备考,梁阁敲了敲他后肩,他偏过头去,梁阁往窗外指。

六点多钟,天还没暗下来,烟花从江边上空炸开,白日焰火,不那么盛大,却仍然绚烂,祝余的背抵上梁阁的课桌,悄悄地说,“好漂亮。”

梁阁左手支着脸,右手轻轻按捏他僵硬的后颈,“嗯。”

高考当天,林爱贞一早上就不停地嘱咐祝余,好好考,认真看题,祝余被她念得有点心慌,就算变数不多,但每年高考总有那么几个。

梁阁和林爱贞一起来送考,到考点学校的时候不到八点,考生已经来了大批,他把祝余牵到周边一颗僻静的幌伞枫下。

祝余今天完全是高考着装,穿得很清爽休闲,只颈上还戴着梁阁那块平安无事牌,他肤色白,气质也干净,佩玉很得宜。

人养玉,玉也养人,祝余明显没去年冬天时那么消瘦阴沉了,两颊有肉,眸光清澈,人群里一眼看得到的清俊漂亮。

那天他们吃完饭从天桥回教室,祝余指尖抚过玉牌,不太自在地问梁阁,“这个要很多钱吗?”

“没有啊。”梁阁蹙了下眉,居然说,“不要钱。”

祝余惊诧,“不要钱?”

梁阁点头,“嗯,我外公给的,不要钱。”

这块平安无事牌从梁阁三四岁开始戴,一直戴到上高中前,是块顶顶好的带皮色的籽料玉牌,找名家雕了个牌头,他外公亲手戴上他脖子上,祈望他平安,顺遂,如意。

这是不要钱吗?

祝余满脑子都是艾山那句话,脖子上像拴着一千斤,“被我弄碎了怎么办?”

这么贵,他要是弄碎了怎么办?

“碎了。”梁阁稍作思忖,说,“就当它帮你挡劫了。”

梁阁手心托起那块无事牌,低下去,闭着眼近乎虔诚地轻轻吻在牌面上,又抬起头,祝余对上他黑魆魆的眼沼,梁阁说,“不要怕。”

祝余有瞬间的眼热,他用力地点头。

“我会考好的。”祝余看着他,笑起来,“你去哪,我就可以去哪。”

六月暑气沉沉,八点已经开始热,高温像胶水一样黏在皮肤上,送考的家长在警戒线外站得乌泱乌泱。

祝余真正进到考场,开始第一堂考试,反而没什么波澜,心境很平和,也得益于鹿鸣高强度的考试训练,光模考就有十模,全按照高考流程。

他坐在那几乎忘记自己在高考了,像第十一次模考,而且题目也没有太难,至少化学就远没有方杳安出的难,每考完一科,他心里就更有底一些。

等到最后一科考完,祝余清楚地明白他的人生从这里开始,真正进入一个新台阶。

走出考场,热浪立刻涌上来,走廊上已经有人三五个聚在一起说笑,吵闹,对答案,商量去哪里旅游,好多人狂奔着涌出校门。

祝余也跟着急躁起来,他想快些出去,也有人在等他,他挤开人潮出去。

校门口聚着许多家长和亲友,举着很多条幅,有一条祝余看得非常清楚——“不管考得怎么样,爸爸妈妈都爱你。”

林爱贞等得火急火燎,一眼看到他,急切地上前抓住他胳膊,“怎么样满满?考得怎么样?题目难吗?都做好了吧?”

祝余恍惚片刻,笑着安抚她,很好,手感很顺。

他说着眼神上抬起来,往人群里顾盼,他看见梁阁高高挺挺地站在人潮中,还是那个清峻拔萃的模样,拿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

祝余和他视线对上的瞬间,梁阁对着手机“嗯”了声,同时手指朝身后指了一下,祝余懵懂地随着望过去,看到对面商场的外置大屏,在他目光抵达的刹那,“高考加油”忽然变成:

“不管考得怎么样,梁阁都爱你。”

大致只停留两三秒,转瞬就没了,但祝余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他失神地立着,然后直直朝梁阁走过去,距离愈近他的心跳愈响,几乎盖过周围的人声,震耳欲聋,忽然趔趄了一下,仿佛不稳,假意绊倒般朝前摔去,他肆意地扑进梁阁怀里,清冽馥郁的,像落进一个春天。

梁阁轻轻搂住他,“毕业快乐,祝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