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A市的八月比六月更为燠热,太阳灼辣得烫人,几乎没有一点风。

露台热得待不了人,日间光照旺盛,耀得室内宽敞明净,客厅冷气宜人,骨瓷杯底磕着杯托不时发出些清脆的细小动静,有人在说话。

“藤校尤其MIT最青睐这些大赛得主了,内地要申MIT的本科offer多难啊,IOI金牌这么好的敲门砖……”

今年七月梁阁出国参加IOI,队伍成绩卓然,包揽全球前四。

唐棠倚在沙发上喝着茶和人聊天,对方也算是她同事,A大老师,同小区的,一块做过几次美容,也算熟络。唐棠对扯家常兴致缺缺,但客人上门了,总不能往外轰。

“他不去。”

“那你就由着他?”

唐棠懒得管,“省得以后说是我逼的,他爱怎样怎样吧。”

同事摇着头感慨“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时候放养的孩子反而比鸡娃的好,全看孩子个人。

唐棠不说话,但她可不同意自己是放养,她自认为在教育方面是极有规划的,琵琶,武术,竞赛,针对自主招生,特长加分,提前录取都能有路子。但看孩子个人这句她同意,梁阁确实没让她费多少心,小时候不说话装哑巴除外。

同事还在惋惜,卧室传来动静,有渐近的脚步声,唐棠支着脸眼神瞥过去,说,“叫人。”

同事一愣,看见过厅站着个男孩子,很高,极俊,应该午睡刚起,还有些没睡醒的样子,眼睑惺忪地半敛着,看起来阴郁又低压,他立在那,望过来时眼神清明了一些,低了下头,“阿姨好。”

同事笑着应“你好你好”。

“人家孩子你看看真是。”她凑近了唐棠,小声说,“好高哦,比他爸爸都高吧?得有一米九吧。现在孩子一届比一届高,我们那会儿一米八真是顶高的了,现在,个个一米八。”

两人又细碎地聊起来,没过多久梁阁又出来了,他似乎很快地冲了个澡,湿发黑漆漆的,用毛巾擦着头发往水吧走,一直走到冰箱前,他开了冰箱门,一手扶着冰箱顶,低着身,一手去拿冰过的电解质水。

唐棠就说,“冰箱里有什么吃的,拿过来招待阿姨。”

同时正说不用不用,梁阁就直起身回过头来,“阿姨喜欢吃甜食吗?”

“哦,都、都可以呀,我不挑。”

他说了个“好”,走进西厨,没一会儿就端出来了,他弯下身,眼睫一并覆下来,瓷底轻轻搁到茶几上,是一小块绿葡萄芝士蛋糕,碟子上各放着把小银匙,另有一个长碟,放着四枚芋泥奶酪球,极别致可爱地做成了雪白的毛绒小狗状,他低声说,“芋泥有点甜。”

人家孩子。

同事笑着应“好”并道谢,等梁阁进卧室了,又八卦地小声凑近唐棠,“谈恋爱没有?”

唐棠将一匙蛋糕送进口中,点头。

“是该谈,这么帅不谈多可惜!”

等梁阁再出来,又换了身衣服,版型宽松的短袖白衬衫和休闲长裤,他湿发已经半干了,手里拎了个大纸袋,打开冰箱,开始依次往纸袋里装。盒装的猫咪蒸糕,小羊椰蓉奶酥球,草莓熊果酱夹心曲奇……琳琅满目得叫人吃惊,差不多装满了一纸袋。他拎着袋子,边低头按手机边走到玄关,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同事出声问,“这么热的天,出门啊?”

外头太阳烈得光看着都烤人。

唐棠也问,“干嘛去?”

梁阁高高地立在玄关,收了手机,一眼望过来,薄唇抿一抿,虚虚朝后指了一下,“去,修电脑。”

啊?

唐棠看着儿子出门,露出些轻鄙的神色来,“瞧他那赔钱的样儿。”

鹿角园。

“我就说让你来试一下,我想你不是学电脑的嘛,满满可着急了,说梁阁是学计算机的,不是修电脑的!我知道呀,我就是想你成天和电脑打交道,可能也会修呢,对吧?你要是正好假期里清闲,就麻烦你来试一试嘛。”

祝余听他妈学他说话,莫名有些脸热,我有这么激动吗?

“阿姨就知道你会!不会也没事,阿姨见见你嘛。”

梁阁抬起眼,眉梢挑了一下,略有些羞涩又夷悦的样子,“阿姨想见我啊?”

林爱贞说,“嗯!当然想啦,你们读高中,我天天能见着,这等上了大学,天南地北的,连满满都只寒暑假能见着。”她嘱咐说,殷切地,“你们俩大学隔得近,那就多往来,不能生疏了。梁阁你没事儿多跟满满回来吃饭,阿姨见你就高兴,满满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梁阁低下头,咳了一声,含混地说,“都行。”

祝余面颊倏地泛了层红,整个人都绷紧了,热得发晕。

等他们出门,太阳渐渐西沉,没白天那么热了,空气中仍残留着些酷夏的烷灼。

林爱贞的改变从高考放榜那天开始,她那种高度地敏感焦虑和神经质明显松弛下去。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她就大马金刀地带着祝余回了祝成礼老家,揣着录取通知书给祝成礼上坟,又是哭又是笑,要不是报道还得有通知书,她真恨不得烧去给他。

“祝成礼,你看看,你看满满,满满多争气。我没有把满满养歪,他考上最好的大学了,比S大还好呢,你高兴吗?”她笑了下,又哭出来,“回来看看,看看满满,也看看我,祝成礼……”

祝余直直跪在那里,眼眶涩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鹿鸣今年高考大捷,理科状元是姚郡,祝余是第四——全校第二,全市第三,全省第四。

怎么也不算一个坏成绩,可他偏偏只差探花两分,祝余觉得自己这个“余”字就取得很有意韵,听起来就是剩下的,多余的,赶不上趟的,第四名的……

关于志愿填报,林爱贞满心希望他能当医生,或是当老师,一是对于这两个职业社会传递的价值观都非常正面,而且确实饭碗硬,二可能也是受祝成礼的影响。

但祝余填了法学,不是因为他对法律感兴趣,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感兴趣的专业和方向,他只是认为他可能会适合,也比较符合他对未来职业的期待。

梁阁也觉得好。

高考完当晚他们班就聚餐办了欢庆会,考得怎样暂且放到一边,高中生们乍一脱离学校的樊笼,简直无法无天,闹闹哄哄的,酒都叫上了桌。祝余被艾山当众揭露说他喝酒只红脸,真要喝起来十个人都喝不倒他,闹得一阵疯动,排着队来灌他。

直到有人开始上台,是饭店小厅带的舞台,刚开始还只是说笑话,唱歌,讲恐怖小故事,嬉闹着插科打诨,后来表演完的同学渐渐说一些离别寄语。

孙沛佳被任晴鼓励着推上去,“加油佳佳!”

她是个腼腆的女孩子,脸有些红,握着话筒,“我想送大家一句话,是前年遇到些不好的事情班长写给我的,他说写错了,我觉得没有。我送给我们班每一个人,‘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祝愿大家从今而后,生出羽翼,高飞远举,同时互帮互助,扶摇共上九万里。十班永远是个闪闪发光且不放弃任何一个人的集体。”她一下红了眼眶,女孩子哽咽着说,“我喜欢我们班每一个人……”

祝余眼眶热涨地看着,他可能将永远怀念这个时期,他璀璨可爱的高中生活,他前半段阴暗逼仄,后半段甜与苦都鲜明的少年时代。

他和梁阁不紧不慢地走在广场的环形路上,广场上好多人,悠闲而热闹,不久就要开学,祝余想起来问他,“大学好玩吗?”

梁阁想了想,“好玩。”

那就好。

饱和度过高的夏日黄昏,天穹烧着了一样,鳞状的红云一径铺到天际,日与夜正在拉锯,整个城市都在浸没在落日的金辉里。

一轮巨大的红日在城市边缘降落,远见云浮熠熠,光影鎏金。

环形路的前方有两个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活泼又蹒跚,紧紧牵着手在放肆地朝前奔跑,“快一点,太阳在前面!快跑!”

祝余弯着眼睛歆羡地望着,“好想和你这样。”

梁阁不解,“什么?”

祝余牵起他的手,而后拥抱世界般高举起双臂来,恣意而自由地,像招手又像在告别,他闭着眼睛。

看见漫长热烈的白昼,浓绿宽大的叶片,路灯下昆虫的鞘翅,是夏天了。

叶子飘走,浮云游散,相聚又离别,春天终会过去。

“想和你蹦蹦跳跳朝夕阳奔跑。”

(正文完)

春天终会过去,梁阁永远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