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郡初中时很不喜欢雨天,因为她的伞,是一把充话费时营业厅送的伞,上面还有营业厅的字样,用得很旧了,脏兮兮的,伞面的支架处都渗出锈黄色,在女生们或卡通或鲜艳的伞里,穷酸得打眼。

她特意挑晚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下楼,刚撑开伞就听见正在经历变声期的粗粝男声说,“你是五保户吗?”

她羞恼地偏过头去,几个男生正哄笑成一团。

说话的是班上成绩常年被他压一头的男生,家境不错,长相也白净,聪明招人喜欢,身边总聚着一伙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总被姚郡抢风头的原因,他对姚郡总是刺刺的,被朋友们嘲笑没风度也不在乎。

她的脸一点点烧起来,年少时的贫穷足以令一个人**,她没有理会,撑着伞急急步入雨中。

“喂!你要是真穷得买不起伞,我可以送你一把!”

她下了公交,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旧市场,摆着许多路边摊,姚郡每天都要从那里走一遭。今天放学前考了一套英语卷子,姚郡腹中空虚,看见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中学生站在一个饼摊前。

那个饼摊的阿姨姚郡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扎个马尾,很爱笑,干净又漂亮,正笑着和那几个中学生说些什么,手上动作麻利,热气腾腾,雨天湿润的空气中有食物香辣扑鼻的气息。

她脚步停了停,几个人抓着饼说笑着从她旁边走过,开始大口地吃,廉价的油混着面饼,金黄的蛋液,加上肠和鸡柳,葱花和生菜,再刷上一层辣酱。她回忆着刚才那几个人如何一口咬下,然后大口咀嚼,唇齿间油汪汪的香,叫人直咽口水。

她很少馋,但此时她馋得像胃里要伸出只手来,她用力吸紧肚子,怕它丢人地叫出声来。

她口袋里只有明天坐车的两块钱了,回家问她妈要五块钱吧,应该可以要到吧,她很少要零花钱的,五块钱的话就不加鸡柳了。

回到家时,她妈正在做饭,屋子里很阴,只厨房里开了盏黄灯,她妈听到她回来叫唤她去帮忙,她洗了菜,又拿了碗碟,才开口问她妈要五块钱。

她妈停了手,“要钱干什么?”

“我想买个饼吃。”

她妈不高兴,“你爸接完你弟回来马上吃饭了,吃什么饼?”

可姚郡说,“我想吃。”

她妈一下撂了刀,“你想吃就要吃啊?你是哪来的大小姐?你晓不晓得挣钱有多苦,马上吃饭了,你硬要买个什么饼吃,什么饼你带我去看看,我看是能升仙还是能长寿!”

她只是想要五块钱去买一个饼,她站在那没有动,像在犟。

她妈非常能刻薄地挖苦人,“我真的前世都没看见过有女孩子这么在乎这张嘴的,这张嘴就是你的命!你说是不是你的命,等你爸你弟回来马上就吃饭了,你要去买个饼!吃了这个饼你能成仙是不是,怎么有这么不懂事又好吃的女孩子,我真的听都没听说过!”

她恨恨瞪着姚郡,然后撩开围裙掏出十块钱给她,嘴上还不放过她,“去吃去吃,你去堵上你这张好吃嘴!”

“我不要了。”

姚郡拿上那把旧伞夺门而出,听到她妈还在后面气恼地喊,“冤孽呢!真的是冤孽,一天天地来害我!”

姚郡一直跑下楼,撑着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又跑到了那个饼摊前,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其实她根本没有在看,只是出神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客流走了又来,正到饭点,饶是雨天客流也不零落。

不知何时,饼摊的阿姨淋着细雨站在了她伞前,弯着身温柔关切,姚郡看见她头顶的发绳上卡着个蝴蝶结,“怎么了妹妹?是不是和家里吵架?还是迷路了?吃过饭没有?”

她叫她妹妹,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习惯。

然后她把一个刚做好的饼塞到姚郡手里,隔着纸袋都热得烫手,“先吃东西,先吃东西好吗,好冷的。”

有客人在喊,她又急急忙忙回了摊子,姚郡呆呆地又在那站了好久,等天完全暗下来了,她还是只能往家走。她看着手里的饼,饼皮被雨水打湿有些发潮了,可一口咬下去仍然是香辣美味,料多扎实,甚至给她放了最贵的牛排,可能太香了,她的眼泪一下被呛了出来。

后来姚郡再也没去过那个旧市场,每次都多走两条街刻意地绕过去,她每每回想起那件事都觉得丢脸,那跟乞讨有什么分别,她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她也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蠢,骂都挨了,钱也给她了,她偏偏不要了。

初中毕业后她没选离家近的讼言,她去了鹿鸣,很远,住校,鹿鸣对优生很厚待,学杂全免,生活费补助加奖学金,够她如鱼得水。

她是高一下学期才发现校门外那个饼摊的,尽管先前就零碎地听说过“祝英台”,“十班班长的妈妈”这些,她一眼看出来是之前饼摊的阿姨,几年不见,看上去苍老了好多,那些涌上心头的善意又丢人的回忆让她后背像有热刺在扎。

她逼自己刻意去忽略,直到又一个周一,她终于上前,内心忐忑,声腔发紧,“您好,要一个饼,加鸡柳。”

“好的同学,七块哈。”

阿姨没认出她来,和对所有人一样笑着把饼递给她,她接过来,放下一张20的,然后匆匆挤进人群中离开,走出去十几米听到身后喊:

“同学!忘记找钱了!同学!等一下!”

男孩子清润的嗓音,“怎么了妈?”

“满满,妈忘记找钱了,人都走了!”

“什么样子?我去追一下。”

“短头发的,是个妹妹。”

……

高三新学期,姚郡走在进校的林荫道上,清早的校门口嘈杂又沉闷,车轮碾过道路的声音,有两个男孩子骑着车进校来,飞快地从姚郡身侧骑过去,清爽恣意得像一阵风。

山地车上的祝余霍然回过头来,乌眼珠弯弯地望着她,活泼地将右手抬到眉边,“郡哥,早上好!”

梁阁也骑着公路车侧过身来,同样将右手抬到眉边,冷峭懒散的样子,“早上好。”

姚郡险些被传染得也将手抬起来敬礼,临门一脚被她的理智生生压下去,稍许有些赧然,“早上好。”

梁阁的右手没放下,探过去拎起祝余背上的书包,虚虚提着,“你好慢。”

他们应该一路猛踩过来的,祝余净白的脸颊都泛起红雾,还有些气喘不匀,“是你骑太快了,我很累的。”

“好可怜,祝满满。”

……

和好了啊。

姚郡继续走着,又到三月,鹿鸣夹道的早樱已枝叶扶疏,风抚过脸颊都带着些湿润的暖意,天清无云,放眼望去,校园里绿荫如盖。

每个冬天的句点都是春暖花开。

新学期祝余重新就职班长,当了两个月代理班长的周敏行大为解脱,“好多事,真的,为什么这么多事……”他从来板正的脸上都显出些疲惫,拍祝余肩膀,“辛苦你了。”

班主任还安排祝余做了个就职演讲,基本是他的致歉现场,他给全班道歉。

班上大多数人性格都很好,并不介怀,女孩子们尤其宽容,但也有口头上不太买账的男生,比如黄奇,嘴毒又愤青,话说得很刺人。

但霍青山就站在讲台旁边——他下山过完年后没再回庙里,高三最后一学期,他要给简希陪读当后勤。

“诶诶诶,干什么?”他胳膊搭在祝余肩上,头皮还只有些青茬,风流邪性,笑意盈盈地觑着某处,用一种诙谐又警告的语气,“说归说,闹归闹,别拿我大班长开玩笑!”

梁阁立在祝余另一侧,点了下头,“嗯。”

祝余再次被他们簇在中间,眼底聚起些酸涩的湿意。

他也特意和王洋道歉,王洋好脾气地摇头,怯怯地温吞,“没有关系的班长,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又要学习,又要当班长,如果还要顾及着我那点小事的话不是太累了吗……”

“不是的!”祝余连忙说,他紧紧握住王洋的手,“王洋,你是我非常重要的同学和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还有……”他注视着王洋,真挚地,“谢谢你。”

王洋愣了一愣,羞赧无措地低下头去,白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啊,哦……嗯!我知道了,班长。”他又笑起来,“那明天换座位,我坐回到你前面好不好?我喜欢坐你前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回来,祝余压住颤动的喉头,“嗯。”

王洋率先回了教室,祝余慢慢走到楼梯口,梁阁正靠着墙倚着,伸出手揽着他侧颈将他抱过去,整个人都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发顶,“没有人怪你,不难过了。”

祝余在他怀抱里闷了好久,倏然不忿地抬起头来,“还有你。”

新实验楼的空教室,看得见楼外青翠郁茂的香樟树,梁阁坐在一张课桌上,祝余站在他**,低着头生闷气,翻起旧账,一桩一件怪罪他,“那个玉牌,我刚给你捡起来,你看都不看一眼就说,不要了。你还给其他女孩子玩那个飞牌,还有那天我崴了脚,好痛好痛,你直接就走掉了……”

梁阁偏着头低下来看他,“这么委屈啊,我看看。”

祝余刚对上他眼睛,就不期然被他堵着嘴唇吻住,祝余唔了一声,就张开嘴,让他进来。梁阁小腿卡住他,搂着他腰,含着他嘴唇轻轻地啜,从舌尖吃到舌根,唇舌勾缠,好一会儿才分开。

梁阁像是记不清,“什么你捡起来,我说不要了?”

祝余简直不敢相信他做了这么恶劣的坏事还忘记,立刻气呼呼翻出那块玉牌,铁证如山地给他看。

梁阁掂起那块平安无事牌,三两下卸了那层软壳,戴在了祝余脖子上,“送你的。”

祝余一时有些错愕,嘴唇翕合几下,呆呆地,“为,为什么?”

“本来就送你的。”

祝余本要多说几句,又想起还有其他旧账要翻,“那你还给女孩子玩飞牌了。”

“我没给她们玩飞牌,是我站那,她们过来的。”

祝余逼问,“那你为什么不走开?”

梁阁笑了下,慢条斯理地恶劣,“当然是为了气你啊。”

梁阁很难形容那时候自己有多消沉,他最早的航班赶回来,梁榭刚出院,他都没回家,就直接来了学校,实在想他,又怕他太绷着,来学校才发现他换了座位,见了面也不能说话,又怕他被垃圾欺负,好不容易说上话,被祝余两句话晾在那里——“你能不能别烦我?”、“所以我叫你不要回来,我看见你,觉得很烦”,眼睁睁看着他和傅骧走了。

更不要说多少次目睹他和傅骧同进同出,还有贴创可贴,扯头发,说小话,人在遭受打击时思维是有些钝感的,需要点时间才能发现事出反常,何况是这种事,爱情里的排他性太强,再冷静也要窝火较劲。

可祝余那么注视着他,失意又落寞,“我超级生气的。”

梁阁怔一怔,有瞬间的无措,又将他揽过来,头低下来贴在他耳边,手在他后脑轻轻抚摸,声线低郁,像在哄他,“对不起,我的错好吗?”

经过这趟波折,祝余算是懂得撒娇带来的便利和妙处了,实践来看,梁阁确实挺吃这一套。

他也终于明白霍青山那一任女朋友也就是目前为止最后一任,为什么那么喜欢拖着长音“嗯”了,因为是真的很有效。

那天他问梁榭,“你哥哥生气会怎么样?”

梁榭登时吓得木木的,沮丧又可怜,“超级超级超级超级凶,梁阁真的是大魔鬼王,看不见我一样,我哭着跟在他后面跑,他都不看我。”

祝余的心跟着抽紧了,“那怎么办?”

梁榭就灵慧狡黠地抬起小脸盘,“但是可以吊着他脖子哭,他就会抱抱。”

第二天做完课间操上来,祝余有些燥热,脱了校服外套,从走道过去的简希掠见他脖颈上环挂的玉牌,眉梢挑一下,忽然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

“班长,你是这个。”她对祝余竖大拇指,祝余颇有些受宠若惊。

简希瞥了梁阁一眼,笑着对祝余说,“我的意见是,没事多吵架。”

说完就走了。

他问梁阁,“她说什么?”

梁阁说,“说你厉害。”

艾山近来似乎手头十分吃紧,吃饭零食饮料通通刷梁阁的卡,祝余不过吃饭时随口过问了一句,艾山当即开始摆功劳。

那天祝余被人跌到身上扭了脚,梁阁出了室内篮球场去找艾山,看起来又冷又烦躁,“你去一下,他脚崴了。”

艾山一时还犯懵,“啊,谁啊?”又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哦,祝观音啊?他怎么崴脚了,摔……”

梁阁攒着眉,撂了句“左脚,带他去医务室。”就走了。

艾山于是任劳任怨地去了。

“你说说,你说说!我付出多少?没我能行吗?我吃点喝点怎么了?”

祝余忙不迭将餐盘里的鸡腿也夹给他,“多吃点儿。”

但是艾山极少挟恩图报,他从来最阔绰最大方的那个,动不动就“走,我请客!”,对此艾山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没钱了。

全花给他网恋,不,素未谋面的异地恋女友了。

据艾山描述对方是个海外务工的小偶像,“我看了她们舞台,她唱得一般,跳得也一般”,三上悠亚之前就是偶像出身,在日本那种情色产业发达的地界,艾山生怕她因为缺钱误入歧途。

真的不是网络诈骗吗?和女团偶像网恋这可能吗?

“所以你就把钱都给她了?给了多少?”

“差不多吧,这个月给了六万。”

祝余惊骇不已,“六万?!你居然网恋一个月花六万?”

艾山不服地囔囔,“怎么了?梁阁还不是一套房给你挂脖子上!”

祝余一时还惝恍,梁阁垂着眼睫,在嚼一根上海青。

定了定,祝余还是斟酌着措辞提醒艾山,可能是网络诈骗。

可艾山掷地有声地表示,“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我不想怀疑她,那对她不尊重!而且就算她是骗我的,她带给我的陪伴和快乐也不是假的,我不后悔!”

祝余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霍青山他们庙里供的是你吧?”

梁阁侧过头,低低地咳。

艾山还没来得及发难,霍青山拎着食盒来了,“什么我们庙,祝观音你编排我们庙什么呢?!”

祝余开始怀疑周围都是些什么人,艾山网恋一个月无怨无悔花六万,霍青山死心塌地要当和尚。

也有人谈起傅骧,“他怎么一下又走了,真就是来体验高三生活的?”“他为什么来我们班?”

周韬老神在在地说,“我早跟你们说了我们班是最好的班。”

“为什么?因为姚郡和祝余都在我们班吗?”

周韬表示,“因为我在我们班。”

“你?就你?你在我们班能……”

周韬深沉地说,“我是年级主任的外甥。”

众人一致静默,然后开始疯狂“卧槽”“麻了”“你妈现在才讲”“怪不得你总跟个八卦篓子似的,什么都知道!”

高三生活仍在忙碌紧张地继续,可能天气越来越温暖,班上的氛围反而要比上学期活泼些。

晚自习前的傍晚,祝余和梁阁一齐倦懒地伏在教室后窗,阳春三月,校园里春景骀**,桃红樱白,绿枝柔蔓肆意生长,打开了窗,晚风熏然地拂过来,祝余惬意得真想困过去。

有人感慨,“哇,天空好漂亮!”

身后喧杂起来,有细腻的女孩子举着相机记录教室每天的晚霞,祝余正想着是伏得更低些,还是回座位,总归不好遮人视野。梁阁碰了碰他手肘,祝余无知无觉地偏过头去,不期然被梁阁按着肩膀朝后一扳。

祝余小陀螺似的在他臂弯里旋了半圈,晕晕乎乎,有什么轻轻压在他头上,他一抬眼,正好被摄进钟清宁记录晚霞的镜头里。

钟清宁稍许有些错愕,“诶……”

她垂眼看着相机,看见教室后窗外漫天的粉云,两个男孩子站在窗前,穿着校服,都挺拔又漂亮,祝余站得稍前一些,乌眼珠懵懂地望着镜头,一脸茫然的样子。梁阁的手贴在他头顶比了两个兔耳朵,嘴唇薄薄地抿着,居然在笑。

钟清宁愣了愣,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