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望,是无底的深渊(修)◎

九岁那年的儿童节,喻婵从父母手中收到了一本王尔德的童话故事集。书的扉页印着一句看不懂的花体英文,她不懂,抱着书去问沈茹。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另一个是得到了。”沈茹笑着把英文内容翻译出来。

喻婵更不理解了,她趴在沈茹的大腿上,抬头追问:“妈妈,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应该高兴才对,书上为什么说,它是另一种悲剧呢?”

九岁的喻婵看不懂那句话,这个疑问就此被搁置,随着时间长河向前漂流,直到现在。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喻婵又失眠了,迷迷糊糊躺了一个多小时还没睡着,干脆睁着眼睛,躺在**发呆,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小时候的那本书。

这两天没课的时候,她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图书馆,于洋通知她开会的时候,她也总是借口走不开,跟大家线上沟通。

方法虽然笨拙,但胜在有效,她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程堰了。

仔细想想,其实程堰并没有做错任何事,相反,从认识到现在,他帮她解决了许多麻烦,帮她举输液瓶,帮她揪出谣言背后的主谋,给她机会认识最厉害的心理学教授。在对待她这个学妹上面,他绝对称得上是各种意义上的良师益友。

可是,她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呢?

喻婵想,大概是因为人的欲望,始终不会有满足的那一天。

在来C大之前,和程堰成为朋友这种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更不用说和程堰一起吃饭,坐他的车回学校,成为唯一一个被他带回家的女生……

是这些梦幻般的经历,让她逐渐迷失方向,控制不住地想要更多,甚至内心深处居然产生了,想要成为某个独一无二的妄想。欲望本质上就是一种会上瘾的毒药,永不满足。

这样的情况太危险了。

就到此为止吧,及时止损,趁她还没陷得太深,马上抽身上岸。她只是需要出去静一静,换个环境,忙碌起来,把这些天的记忆都忘干净,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

做个最普通的学妹,这样就很好。

“小婵儿,你睡不着吗?”

任婷婷打开床头的黄色小夜灯,从被子里探出头,压低声音。

她和喻婵是对床,两个人的头挨得很近,一丁点儿声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能感觉到,这几天喻婵的睡眠一直不好。

这些天,喻婵白天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平静地上课,平静地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甚至还能有精力,哄一哄因为恋爱问题伤心的陈知薇。

她把所有的心烦意乱憋在心里,默默留在孤深阴暗的夜里自己消化,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任婷婷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明明朋友就在身边,却没一个人能帮到她。

喻婵也转过头,透过暖黄色的光,看着好友的眼睛:“我刚醒,马上就睡。”

任婷婷张张嘴,却只是长长地叹口气,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枚香包:“这个是助眠的,我高三那时候压力大,全靠它快速入睡了。”

“嗯,谢谢婷婷,”喻婵接过香包,感激地笑了笑,心里被充盈的暖意包裹着,仿佛躺在软云里,“快睡吧,我继续睡啦。”

“不客气。”

任婷婷摸摸她的头,关掉小夜灯,躺回被窝里。

宿舍再次安静下来,窗外的蛐蛐声越来越响,包裹着月光,一起跳进室内。

“小婵儿,”就在喻婵以为大家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任婷婷忽然再次出声,“我们是好朋友,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以找我。”

喻婵没回头,盯着天花板,小声地回答了一声谢谢。

月光更加静谧,一夜无梦。

上午的课表排得很满,不过大多数课程内容都是喻婵早就背过的,学起来很轻松。步入初秋,温度骤然降了下来,走在路上,丝丝缕缕的凉风拂过皮肤,激起阵寒意。

她没什么食欲,索性去水果店买了几个苹果,充当午餐。

下午没课,她本来打算去实验室泡着,看看文献,为北城的项目做准备。然而,还没出宿舍,就接到了师姐的电话:“喻学妹,你下午要来实验室吗?”

“是的,师姐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带吗?”喻婵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往外走。

“不是啦,”师姐压低声音,“我们组有个游乐场的用户体验调研活动,其他人都没什么时间,你要不要去一趟?”

一般来说,这种游乐场、大型游戏厅等娱乐场所的用户体验调研,可以完全将它们约等于公费吃喝玩乐。能免费体验各种项目不说,要进行的调研和问卷分析大多都很基础,拿回来稍微整理一下,就足够发文章了。

是所有学生最喜欢接的活,按理来说,不应该会落到她这个本科生身上。

疑惑的间隙,师姐还以为她是在担心没办法独立完成,急忙补充:“放心,很简单的,这种调研我们组里有固定的问卷模板,你直接修改一下文件名,拿去用就行。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在群里问,我们谁有时间了就回你。”

喻婵有些受宠若惊,她不确定地问:“师姐,数据分析好之后,要交给谁呀?”

最合理的解释,应该就是师兄师姐们走不开,所以派她去跑腿。在各大实验室内,本科生跑腿干活不署名,基本上已经是所有人都默认的潜规则了。

“你自己的数据,当然是整理好交给裴老师,其他人问你要的话,让他们直接去找裴老师。”师姐的声音忽然远了,和旁边人嘀嘀咕咕了几句,接着补充,“要是在游乐场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直接买,不用给裴老师省钱,别的事都可以暂时先放放,玩得开心最重要。”

话说到这里,喻婵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正常情况下,师姐没必要专门交代这些。对方现在这个态度,怎么看都不像在布置任务,反而,好像是在给她提供出去玩的机会。

喻婵肯定道:“师姐,这个调研,一开始不是我们组的吧。”

她记得,昨天走之前,在别的老师那里见过游乐园的宣传册。

“是大师姐的意思,”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一瞬,有些不确定,“师妹,我们都觉得你这两天的状态,有点儿不对劲。你不要自己憋着,会很难受的。下午你就去游乐场散散心吧,试验的事,都先放着。”

师姐的声音温柔和缓,喻婵的心猛得一颤,仿佛数九寒冬里被温暖的火炉簇拥着,眼眶温热。

她从小就像一根野草,在风吹雨打的环境里默默长大。父母工作忙,弟弟年纪小,她要做个乖女儿,做个好姐姐。

受了委屈也好,心里难过也好,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消化,这样才不会让家里人担心,才会惹人喜爱。

从没想过,这些刚和她认识不过十天的师兄师姐们,

会把她的个人情绪放在心上,悉心安慰。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体验。

听着电话那头师姐柔和的声音,喻婵忽然觉得,放下程堰,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命运给她关上追逐月亮的门的时候,还心软地为她开了一扇窗。

担心晚上下雨,出门之前,喻婵特地在包里放了一把折叠伞。

游乐场建在市中心,半个月前刚刚正式开业。尽管不是休息日,来游玩人依旧不少,大部分都是相互依偎的小情侣,看样子大学生居多。

心里记挂着调研项目,喻婵从进门开始,就观察得格外仔细,她特地提前两个小时到这里,就是想先以游客的身份,获得最真实的游玩体验。

之后再和运营方合作,进行调研工作。

有对比,有参照,才能真正地找出问题,发现问题。

“你好。”

喻婵正在便签上记笔记,旁边一名戴着黑色口罩的男生忽然拍拍她的肩膀,眼神复杂,好像有些懊恼和轻蔑。

“你好?”

喻婵不太确定他的意图,试探着回话:“请问有什么事吗?”

“从进门开始,你就直勾勾地看我,我本来懒得跟你计较,但是你现在偷拍我照片,跟你的朋友一起讨论,就太过分了吧。我知道我是有点儿名气,粉丝也多,但是,我就不能给自己留点儿最起码的私人空间吗?”

“啊?”

喻婵一头雾水,她前后左右张望一圈,发现身边并没有别人,所以对方的话的确是对着她说的。

但是,明明都是中文,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她就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这是把她当成发牢骚的对象了吗?

“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这心理素质,脸皮够厚的啊!都被我当场逮到了,还一脸无辜地狡辩?”口罩男的声音刻意放大,旁边不少人纷纷侧目,朝他们这里指指点点。

无缘无故被陌生人一顿骂,饶是喻婵这种菩萨脾气的人,都有些生气了。她收起脸上友好的笑容,悄悄打开录音笔,表情无奈:“先生,你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

口罩男彻底怒了,对着喻婵冷言冷语:“就你也配喜欢我?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可能看上你的,仗着长得漂亮点儿,就想让我高看你一眼,死了这条心吧。”

他朝身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对方得到指示,立马上前要抢喻婵的手机。

口罩男躲在壮汉身后,嘴里不依不饶:“我可是公众人物,未经我的允许,你随随便便拍我的照片,是犯法的。今天我心情好,就不告你了,你把照片删了,再向我鞠躬道歉,我就不追究你的问题了。”

这是什么新的组团抢劫套路吗?

喻婵实在搞不懂眼前的情况,壮汉死死地捏着她的手腕,周围萦绕着他粗重腥臭的呼吸,熏得她头晕脑胀。

手疼得止不住颤抖,根本使不上力气。

可是,手机一定不能被抢走,里面有很多组里的秘密数据资料,还有刚刚做的笔记,丢了就麻烦了。

她拼命攥紧手机,可这点儿力气在壮汉那里根本不够看。他们的体力差距过大,壮汉控制着她的双手,使劲掰她的手指,疼痛瞬间激起满眼的生理性泪水。

周围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窃窃私语。

被当街围观的耻辱感再次涌上心头,喻婵的脑子里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蝉同时鸣叫,嗡嗡嗡个不停。

脚下的地板似乎变成了绵软的沙地,稍微用力,就会向下深陷,落入看不见光的深渊。

喻婵闭上眼睛,使出所有力气保护手机。耳朵嗡鸣,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这么多人站在旁边围观,来个人吧,不管是谁,哪怕是帮忙报警也好。

发现她比想象中难缠,壮汉明显更用力了些。

指骨痛得钻心。

忽然,耳边响起皮肉被重击的闷响,面前山一般的阴影轰然倒下,紧接着就是男人痛苦的哀嚎声。

喻婵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壮汉正抱着膝盖躺倒在地,表情狰狞又痛苦。还没看清帮她的人是谁,口罩男尖锐的声音忽然响起:“哎,你怎么打人呢?太没素质了吧,我要报警,让你坐牢!”

有围观群众看不惯呛他:“你们两个大男人刚刚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时候,怎么不说叫警察来啊?”

口罩男气焰嚣张地回怼:“那是因为这个女的死不要脸,疯狂骚扰我。”

“真的假的?”

“看不出来啊,这小姑娘这么水灵,不至于干这种事吧?”

“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儿眼熟呢?”

周围人被点燃了八卦之魂,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喻婵无力地后退两步,靠着墙,想以此获得安全感。正要开口反驳对方,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木质香,清冽舒缓。

不需要回头,她就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枯萎的湖泊被乍起的微风撩动,泛起涟漪。

下一秒,香味的主人懒洋洋开口:“你这种丑得新鲜的货色,也值得她骚扰你?”

口罩男平时最满意的就是自己这一张脸,现在被人这么羞辱,怒火攻心:“你又不是她男朋友,用得着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来管闲事吗?”

程堰上前一步,挡在喻婵面前:“巧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她男朋友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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