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溪挎着顾大妈的胳膊出了屋门, 一脸的兴奋之色,不停同顾大妈说着那于秉臣的样子,严鹤仪静静跟在后头, 回身帮顾大妈把屋门关好。

“啊呀,”刚走到院子门口, 顾大妈突然一拍元溪的手, “大妈头发都还乱着呢。”

元溪伸手给她拨弄了一下,“这不挺好的么, 比大姑娘的头发还要油亮些。”

顾大妈拉住元溪的胳膊,转身急急地往屋里走,“这可不行, 我得仔细打扮打扮。”

“大妈,您这是要见情郎了,有些紧张么?”元溪歪着脑袋打趣道。

“紧张?”顾大妈坐在梳妆台前,抽开上头的一个柜子, 拿出个精致的宽口瓷罐子来,打开一闻, 满室芳香,正是梳头用的桂花油,“才不是呢,又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了,紧张什么?”

顾大妈转过头来, 笑吟吟地道:“我就是想着,这么多年未见, 我可不能邋遢随意, 让他觉得我这些年过得不好似的, 倒叫他看轻了去。”

“是, ”元溪忙不迭地点头,“咱们定不能输给他!”

他从顾大妈手里接过木头梳子,蘸了些桂花油,仔细给她梳着头,又悄悄把她鬓角刚生的几根白发藏进了里头。

顾大妈瞧着镜子里认真梳头发的元溪,一时有些恍惚,“我当年若是同他成了亲,再生个同咱们元溪一样好的孩子,怕是都要等着当祖母了。”

元溪给顾大妈捏了捏肩膀,“您瞧着那么年轻,哪就到当祖母的年纪了?”

“终是要老喽!”顾大妈回身拍了拍元溪的手,“都有白头发了。”

元溪心里一阵难过,缓缓蹲下身去,把脑袋枕在了顾大妈腿上,“您就算七老八十满头白发了,也是咱平安村最好看的老太太。”

“鬼机灵,惯会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顾大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伸出指头来在元溪脑袋上轻轻戳了一下。

“大妈,”元溪仰着脸儿,眨巴了一下长而卷的眼睫,“您若是愿意,我给您做孩子,只要您不嫌我吵闹,只知道来蹭饭就好。”

“成,你这馋嘴的娃娃,就算一天三顿来大妈这里吃,大妈也不会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顾大妈又转过头去,看着正坐在不远处椅子上往这边儿瞧的严鹤仪,“哥哥也来,大妈备着好吃的等你们。”

元溪忙不迭地起身,跑过去把严鹤仪拉过来,对着顾大妈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您儿媳妇!”

严鹤仪顿时红了脸,对着顾大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转过头来,朝一脸欠揍的元溪瞪了瞪眼睛,倒真有几分小媳妇的羞怯样子。

梳好头发,顾大妈认真地盘了个发髻,又从妆奁里挑了根精巧的黄铜簪子戴上,对着镜子折腾了半天,终于满意之后,又捏着腕子揉了半晌。

做好这些,顾大妈又去了里间儿,一刻之后才出来,全身上下的衣裳都换了,袄子外头穿了件天青色的褂,斜斜在前襟系着盘扣,领子高高地立着,显得人格外精神。

元溪像见着天仙似的迎上去,对着顾大妈不住口地夸,哄得她面颊都红了。

顾大妈风风火火地跟着元溪他俩走去了牛二家,一到院门口,却又停下脚步,让元溪给她整了整后颈的衣领子,这才深吸一口气进了院子。

“顾大妈来了。”盛哥儿正哄着聿哥儿在院子里堆雪人,见顾大妈进了门,赶紧起来招呼,把人引进屋里,又悄悄同元溪挤了挤眼睫,嘴里做了个「佩娴」的口型。

元溪轻轻点头,盛哥儿眸子瞬间就亮起来了,找了个由头,把仍在里间儿陪着于秉臣的牛二叫了出来。

牛二性子钝,丝毫没厘清这里面的事,一头雾水地跟着出来,到厨房给盛哥儿煮蜂蜜水去了。

元溪同严鹤仪也没跟着进里间儿,只站在屏风后头屏息听着动静。

顾大妈一直没开口,于秉臣却很是惊喜,不停唤着顾大妈的名字,把当年的事从头到尾地说着。

那时候,于秉臣真的回乡禀告爹娘,连媒人都请好了,就等着来找佩娴提亲,只是突然赶上战事,两国禁了出入,于秉臣又被抓了壮丁,拉着木车去运军粮。

好不容易战事平息,禁令却是未取消,反而禁止了通商,他连再去南国做货郎都不被准允了。

于秉臣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堆,顾大妈才轻声问道:“你可曾婚配?可有儿女?”

“未曾,”于秉臣有些激动,又咳了几声,“爹娘走后,我一直是一个人,从未想过旁人,心里只你一个。”

“好。”顾大妈又沉默了半晌,才颇有些骄矜地开了口,“我有个孩子,还有个贤良的媳妇。”

外间儿竖着耳朵的元溪同严鹤仪听了这话,互相对视一眼,都极力忍住了笑意。

元溪躬下身子,从屏风的缝隙往里瞧着。

只见于秉臣无措地攥了攥被子,又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温柔的笑意,“无妨,佩娴。”

他轻轻唤了一声,却又改了口,“顾...顾姑娘,能再见你一眼,我也知足了,既然你已婚配,我必不会让你烦恼,待身子好些了,便回家乡去。”

“那个,他...待你好么?”

于秉臣迟疑着问了一句,又低头笑道:“瞧你依旧似当年般好看,想必那人定然待你很好。”

顾大妈逗他,“什么人?”

于秉臣温声道:“你的...夫君。”

“哪有什么夫君?”顾大妈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冲着屏风后头的元溪招了招手,“我的娃娃,快别在那里听了,进来让这姓于的瞧瞧。”

元溪有意为顾大妈撑腰,拿出一副娘家人的气势来,冷着脸儿对于秉臣道:“顾大妈对我很好,待我便似亲生的孩子,我自然也要对她好,若是有谁敢欺负了她,我定要把那人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于秉臣赶紧朝着元溪拱了拱手,“我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但凭小公子发落。”

“成了,别吓唬他了,”顾大妈拍了拍元溪的肩膀,“你若是把他吓出个好歹来,我上哪再寻个这么俊的夫君去?”

一听这话,于秉臣脸上顿时展开了笑颜,“佩娴?”

顾大妈在床边儿坐下了,“来的时候,本想着把你打上一顿,然后再赶出去,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虽已添白发,却竟仍同当年一般俊朗。”

“而且...说话的声音仍是这么好听,我怎能舍得赶你走?”

元溪在旁边儿听得一愣,暗自想道:当年顾大妈想必也是被他这副好皮囊给迷住了,这么多年依旧花痴着,这所幸遇见的是个有良心的。

顾大妈又独自同于秉臣说了会儿话,便把人带回家去了,当天晚上,元溪瞧着隔壁的院子到子时都仍燃着灯,想着这两人久别重逢,怕是要说上一整晚的话了。

——

第二天便是冬至,元溪同严鹤仪之前便为着这天吃饺子还是汤圆而争论了许久,最后两边儿商量着,饺子与汤圆同吃。

要包饺子的时候,严鹤仪又犯了愁,这一带不常吃饺子,偶尔吃一次馄饨,都是先擀出来一张大面皮,然后再切成大小合适的馄饨皮,而这样的法子,似乎不太适合用来包饺子。

元溪这饭来张口长大的娇少爷,只在一回冬至的时候,他娘亲破天荒进了厨房,亲自包过一次,他好奇跟进去,也只不过是在旁边儿,拿着个面团儿捏小动物玩。

在严鹤仪的威逼利诱之下,元溪边让聿哥儿给自己捏腿,边仔细回忆着那时候的情形,“当时,我阿娘嫌我烦,便揪了块面团儿给我。”

“我先捏了个只麻雀,又捏了条锦鲤,然后,又从我阿娘那里薅了好几块面团儿,叠在一起捏了个兔子。”

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眼里头似是盛了满满的两汪水,“哥哥,我可喜欢兔子了,我之前的衣服上,就都让绣娘绣了各种各样的兔子。”

“我还有一套玉石雕刻的兔子,跟真的一样,特别可爱,其中......”

“成成成,哥哥,我想!我仔细想!”

严鹤仪冲着他扬了扬手,元溪赶紧缩着起脖子来讨饶,在又喝了一碗严鹤仪给他冲的蜂蜜水之后,才大惊小怪地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面团儿揉一揉,搓成长条,切成小剂子,然后轻轻压一压,压成扁扁的,再用擀面杖擀一擀,擀成圆圆的,最后把馅儿包进去,就成了。”

不管怎么样,大概过程算是想起来了。

严鹤仪靠着自己卓绝的厨艺天赋,在擀出好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皮儿之后,终于成功完成了揉一揉、搓一搓、切一切、压一压以及擀一擀这一系列的工序,把面团儿变成了规整的圆形饺子皮,并仔细包好了两盖帘的饺子。

再往旁边儿瞧瞧,元溪同聿哥儿捏的「动物国」也已经完成了,在灶台上歪歪斜斜摆了一排,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似乎是样样俱全,却一个也无法辨出具体是什么。

两个家伙脸颊上都沾了些面粉,便更似两个糯米团子,严鹤仪一手捏一个,两个家伙龇牙咧嘴地凑过来,在他围裙上印了两对白手印儿。

他已经很知足了,毕竟能让这两个捣蛋鬼老老实实坐上一个时辰,多弄些面团儿也是值当的。

正午时分,饺子、汤圆俱已下锅,元溪同聿哥儿捏的那些「动物」也都蒸上了,三个人齐齐在灶台前坐着等吃。

饺子包的是白菜猪肉,汤圆儿则是芝麻花生馅儿的,元溪同严鹤仪倒没有再争执,饺子跟汤圆都各吃了好多。

聿哥儿喜欢吃饺子馅儿,严鹤仪瞧见,他用筷子戳开自己碗里的饺子,把馅儿塞进嘴里,嚼得一脸满足,然后悄悄把皮儿挑出来,扔给了正在一旁巴望着的团子。

他扔的时候,便会低着头,用余光往严鹤仪这边儿瞥上一眼,严鹤仪装作没瞧见,仍认真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

反正团子一口一个饺子皮儿,吃得极为欢喜,聿哥儿这种挑嘴的行为,等上课的时候再纠正也不迟。

吃饱喝足准备上床午睡的时候,院门口突然有人喊,出来一瞧,正是于管家,“两位先生,我家老爷回来了,让我们来接少爷回家,这几天给两位先生添麻烦了,老爷特地备了薄礼相谢。”

聿哥儿瞬间便撅起了嘴,拽着元溪的衣摆不撒手,严鹤仪却在为于管家斟了茶水之后,便赶紧把聿哥儿的箱子收拾好了。

严鹤仪:说起来都是泪,我同元溪已经快十天未曾亲昵了......

元溪默默低头咬着嘴唇,脸上却升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