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门外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这人是沐雪冰的同门师弟, 这次带了几个男弟子,出谷接引送货的商队。

不过这一次, 他们实属多虑了。

因为大同商栈这次派来的商队里,有一个高手。

此人不仅武功卓绝,而且在蛛网里地位很高。

是四堂主之一的虎贲。

他之所以跟着商队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找江鹤同的。

要不然他一个堂主,何至于在商队里当跑腿的呢?

江鹤同一走出茶室,便看见混在商队当中,做一副武夫打扮的虎贲。

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之后才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

沐雪冰对这一切一无所有,正兀自低着头查看送来的香药成色如何。

黄巢在兵变之后, 曾带兵在广州屠杀过不少胡商, 以至于在那之后, 来中原做买卖的胡商越来越少, 药王谷想买些番邦的香药,都要自己托远行的商队代为采购。

目前中原里能常派商队去胡人地盘的商栈并不多, 一来是因为路途凶险,二来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财力。

沐雪冰其实也对大同商栈背后之人的来历很好奇, 但是药王谷一向不爱打听旁人阴私, 虽说作为一个商栈来说, 大同商栈势力实在大得蹊跷,药王谷却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不该打听的事。

趁着沐雪冰在查看香药,江鹤同冲着她一抱拳,便向客房的方向走去。

在他走后没多久, 虎贲也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往后山去了。

两人在后山的一片落叶松林当中碰了面,虎贲抱拳下拜。

“你怎么来了, 虎贲。”江鹤同伸出一只手,扶起虎贲。

“属下有要事禀报。”虎贲叉手说道。

江鹤同闻言,有些诧异地说道:“据我所知,派去波斯的商队如今还在半路。”

蛛网有龙铮、凤鸣、虎贲、鱼渊四位堂主,其中龙铮堂的人武功最高,龙铮手下人马所去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诸如契丹、党项、大义宁、西域诸部、岭南等等。

凤鸣堂的人最擅长做生意,因而中原各地的商栈,都由凤鸣堂掌管。

虎贲堂的商队则是走得最远的,常年往来于婆罗门、波斯、大食、大小拂林等国,一来一回要大半年到两三年不等。

至于鱼渊堂,做得就是海上生意,高丽、日本的货物,鱼渊堂都有船队接引。

江鹤同当初召回几个手下的时间,距今才过去二十几天,虎贲派出去的商队,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快到达波斯的。

“此事说来,颇为巧合,属下也将信将疑。只是事关重大,属下思来想去,以为还是禀报主上为好。”

虎贲先是侧耳听了半天周围的动静,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才说到正题,“半月前,属下在虢州与龙铮几人商定好如何派遣商队,便与他们分别,骑马往华州分舵而去,傍晚时分,属下于客店投宿,偶然间遇见一个瘸腿乞丐。”

“瘸腿乞丐……”江鹤同原想着可能是丐帮的人,但转念一想,若是丐帮之人,虎贲也不必特意来报,于是问道:“此人有何蹊跷?”

虎贲接着说道:“属下当时得以重见主上,心中快慰,便顺手给了那乞丐一锭银子。不想这乞丐一抬头,额心上竟有一块烙印,形状有如火焰,好似特意毁去了额头上的纹绣一般。

属下心中疑惑,便请他一同在雅间用饭,酒足饭饱之后,此人才向属下吐露了秘密……”

两人在落叶松林中谈了许久,等到商队卸了货,又饮了几杯香茶,虎贲才匆匆赶回商队,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松林中只剩下江鹤同一人,眼中光芒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要说虎贲能得来这些消息,实属天大的巧合。

又或者不如说,天意如此。

那瘸腿乞丐之所以额头上有一个火焰形的伤疤,是因为他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眉心上的火焰纹身。

这人是被明教驱除出教的教众,名叫达拉布,因为犯了教中忌讳,被圣女派人追杀,拼着废了一条腿,侥幸逃得命来,从波斯辗转逃亡,最终来到了中原。

明教如今的圣女名叫法蒂玛,是江鹤同的母亲罗克珊娜被废黜之后,新选定的圣女。

从年岁上,法蒂玛比罗克珊娜小不了几岁,想来如今也应当是个中年人了。

起先,达拉布对虎贲所说的东西,都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然而酒过三巡之后,他说的东西却越来越惊人。

达拉布在客栈里大骂法蒂玛是个贱人,根本不配做圣女,又说自己被追杀的原因并非是犯了教规,而是圣女法蒂玛徇私报复。

原来,这达拉布原本是明教左使比詹的部下,昔日明教左使比詹与罗克珊娜交好,因此对于新圣女法蒂玛不假辞色,如非要事,根本不愿和她见面。

一日,左使因教中事务,要与圣女法蒂玛见面,于是便带着达拉布到了圣女居所。

左使自持身份,心中又对圣女法蒂玛十分不屑,因此便在客室落座,叫达拉布前去通报。

达拉布奉命往内室走去,原以为很快便能碰见侍奉圣女的侍婢,请她们代为通禀。

可是他走了半天,偏偏一个侍婢也没碰见。

达拉布在长廊中犹豫半晌,听见前方似有人声,还是走了过去。

这一瞬间的决定,便决定了他惨烈的后半生。

达拉布走进内室,竟看见圣女衣衫半掩地趴在一个汉人男子怀里!

他虽未看见两人行苟且之事,但却也知道,如此行事之下,两人必不清白。

房中两人搂在一起,心中正自快活,也没发现门外有人偷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其中男子说道:“法蒂玛,若是天下女子都有你这般大度,那该多好。”

法蒂玛则娇笑一声,在男子胸口锤了一下,声音黏腻,“我自知天下男子都如云郎一般,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只可惜姐姐不懂这个道理。”

然后男子又说:“法蒂玛,你和她真该换一换心肠,圣女一心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圣女的,却一心一意只想当圣女。”

男子说完,又无不得意的说道:“不过,如此美人,便是让我做小伏低才能消受,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两人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达拉布已经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呼吸不由一重。

就是那时,房中男子猛然惊觉。

达拉布虽然疾步逃回了左使身边,却从此被圣女以内室失窃为由抓了回去。

之后等着他的,便是被逐出明教、被人追杀的日子。

江鹤同从虎贲口中听到这一切的时候,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

别人不知道“云郎”是谁,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是他的好父亲江星云!

他原本以为江星云只是花心薄幸,却不知道,他的母亲竟然是江星云处心积虑骗到手的!

这人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真心也没有,他的所作所为,竟然是一场损人利己的交易。

江鹤同早知道江星云早年和明教中人有所联系,只是他不知道他是与何人见面。

现在看来,他去见的,必然就是新任圣女法蒂玛。

这个名字对于江鹤同来说并不陌生。

因为在他小时候,他的阿娘罗克珊娜曾提起过,她在波斯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名字就叫法蒂玛。

江鹤同还记得当时阿娘脸上的怀念。

他攥紧了拳头。

“师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这时林鹿春走进了竹林。

江鹤同的身体一瞬间放松下来,调整好表情,才转过身去。

“闲来无事,来这里走一走。”

林鹿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冷不丁听见江鹤同问道:“呦呦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呦呦是江鹤同给林鹿春取的小字,源自曹操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不过这个称呼太过亲昵,江鹤同倒是很少这么叫林鹿春。

“没有。”林鹿春很干脆地回答道。

她双目清明,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有什么遗憾的。

别人都以为她性格开朗,按理说该有很多好朋友,可实际上,林鹿春这人一向运气不好,从小到大碰上的都是利用旁人感情的塑料朋友,只有在成年以后认识的一部分穷游的驴友还算是不错。

不过她认为,那些驴友之所以不错,也是因为大家交往不深。

很多人都有一种劣根性,那就是得到的就不会珍惜,林鹿春在真挚地付出过许多次感情之后,总结出了这么一个早就烂大街的经验。

不过人就是这样,明明懂得许多道理,也非得撞了南墙再回头。

屡次受伤之后,林鹿春选择躺平。

顺其自然之后,她反而能遇到一些谈得来的朋友。

但也仅仅是谈得来而已。

真正的挚友,无论对于谁来说,应该都是很难得的。

其实连小霸王也没留意到的一点是,林鹿春这个人,做事从来不求回报。

除掉江无天是这样,在五毒教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从没指望江湖中会有人真的感激自己。

倒不是她本人多么无私,而是她知道,无论做什么事,奢求回报最终伤害的,也只可能是自己。

因此她只问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却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是否感激。

江鹤同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有一瞬间的哑然。

“不过师父肯定想问的不是这个吧?”林鹿春笑着转移了话题。

好像刚才神色突然变得冷漠的人不是她似的。

“嗯。”江鹤同回过神来,说道:“一位朋友曾与我说过一件事,让我不知如何作答。”

“什么样的事?”

“我这位朋友……他的母亲有一位闺中密友,两人从小相识,进了同一个门派拜师学艺。只是这两人身份有别,他的母亲成了亲传弟子,另一个却做了扫洒仆役。天长日久,做了仆役的那个便心生怨怼,用了毒计,伙同外人毁了亲传弟子的清白,使她被掌门逐出门墙。可是这亲传弟子被蒙在鼓里,至死也不知自己是被友人所害。依你看,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江鹤同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鹿春,似乎急需一个回答。

林鹿春也不负所望,略加思索,便说道:“师父,已死之人不能复生,他们是无法感到幸运或感觉不幸的。真正认为他们幸运或不幸的,是活着的人。”

林鹿春语气认真地补充道:“师父,你朋友的母亲是否不幸,要看你的朋友怎么想。他若认为这事幸事,来日祭拜时便不必提及此事,他若认为不幸,亦可在母亲坟前悉数相告。只是我刚才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他要为母亲做的,如若他自己耿耿于怀,那么无论此事幸与不幸,他都该复仇,以解心头之恨。既是别人犯错,就该叫犯错之人一力承担,只盼你的那位朋友万万不可为难自己。”

她的话让江鹤同的心中升起一丝窘迫,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鹿春在规劝的不是他那位不存在的“朋友”,而是在明晃晃地规劝他。

但是,林鹿春的话也让他感到释然。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阿娘知不知道真相,罪魁祸首的罪孽也不能削减半分。

他需要做的,不过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那些罪人里,活着的,他要送他们下地狱,死了的,他要他们背负应得的骂名。

如此,才不负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师父,你那位朋友心情可好些了?”林鹿春歪着头,促狭地问道。

“机灵鬼。”

江鹤同的脸染上薄红,轻轻刮了一下林鹿春的鼻尖,之后便大跨步向松林外走去。

……

与此同时,波斯明教总坛,圣女法蒂玛斜倚在贵妃塌上,看着手里的密报,心中怅然若失。

她原本应该放心才对,知道她秘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她的秘密才能永远掩盖下去。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隐隐不安。

法蒂玛抬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老了……”

居然会因为那些绊脚石心生愧疚了。

可是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罗克珊娜从小养尊处优,她是不会懂得她的苦衷的。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个奴婢。

即使是圣女最偏爱的奴婢又如何?

奴婢就是奴婢。

法蒂玛闻着房间里名贵的香料散发出的香味,逐渐眯起了眼睛。

那是二十五年前,她也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

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是她法蒂玛命该如此,才能得到如此天赐良机……

“法蒂玛,左使今日有要事与我相商,你自己带着金子去集市吧!”

罗克珊娜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款款向着法蒂玛走去。

法蒂玛从她手中接过一袋金币,心中对这个美丽的女人又艳羡又嫉妒。

总是这样。

沉甸甸的黄金对她来说有如粪土,从大唐来的名贵丝绸堆在库房里,任她随意取用。

她法蒂玛所得到的,不过是她偶尔的施舍罢了。

法蒂玛恨恨地看着罗克珊娜离去的背影,心想着,若不是她出身不好……

她攥紧手里的钱袋,最终还是独自去了集市。

因为她穿着圣女侍婢的衣服,一路上,有不少人向她问候行礼。

可是她知道,这一切殊荣都来自于罗克珊娜,而不是她自己本身。

法蒂玛很快找到了汉人的商队,拿金币换了上好的丝绸。

这时候,供富贵人家取乐的酒肆中,传来几个汉人男子的说笑声。

汉人男子的声音与波斯人有所不同,法蒂玛一听之下,便知道楼中的是一群汉人。

她心中好奇,便借着买东西之便,运起内力在窗下偷听。

罗克珊娜有一个汉人朋友,法蒂玛又经常和汉人商队打交道,因此能将汉人的话听个大概。

她听见其中一人说道:“烟花女子,寻常俗物便可打动,能与她们春风一度,又有何稀奇?”

另一人说道:“可这良家女子,若是招惹了,必定要娶回家去,岂不麻烦?”

一群人听了这话,开始嘻嘻哈哈,言谈之中,无非是“某某兄家中有几房小妾”,亦或者“某某兄家中正妻甚是善妒”,诸如此类。

法蒂玛听这几个男子说的也不过是闺房里的事,正抬腿要走,忽然听见其中一人玩世不恭地说道:“要我说,良家女子失身于人也不少见,谁要是能引得圣女犯了禁,那才是好本事!”

“燕于归,是你看上了那沈泱泱吧!”

听到这,法蒂玛的心已然怦怦乱跳。

她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期待地想着:

要是罗克珊娜失身于人,那么她是不是就会跌落尘埃,变得连婢女都不如?

法蒂玛偷偷向窗内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饮酒作乐的几人,都英俊非常,显然都是风月场里的老手。

罗克珊娜如此单纯,肯定斗不过这种人……

法蒂玛将金币付给商人,状似无意地问道:“也不知酒肆里是哪家的贵人,见了巴哈塔之繁盛,竟毫不稀奇?”

那商人不知她心中所想,随口说道:“那几位可不是跑商来的,人家是大门派的高徒,奉师门之命外出历练。”

说话时,商人还啧啧两声,“这些少侠们,花银子像流水似的,比不得哟……”

得知这些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法蒂玛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恰好此时,楼里又有人说道:“不如咱们几个打个赌,若是谁人能让圣女犯禁,我便服他,任他让我做件什么事,我燕于归都言听计从,如何?”

一群人几碗黄汤下肚,纷纷起哄答应。

而法蒂玛在这群人中,发现了一个同类。

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江星云。

她听见这人说道:“依我看,咱们不如把话说在前头,若是谁真赢了赌约,便叫旁人做什么事,诸君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其他人原本也没当真,便把心中不切实际的心愿说了个遍。

“我若是赢了,你们便绑了峨眉派的静真小道姑,叫她陪我喝花酒!”

“我若是赢了,你们助我登上教主之位,如何?”

“我若是赢了,便叫你们把皇帝绑来,叫我三声爷爷。”

……

一桌子人说得倒是热闹,只是听起来却一个比一个荒唐。且这些人说话时醉醺醺的,显然也没拿自己的话当真。

最终,轮到江星云的时候,法蒂玛听他说道:“我若赢得赌约,还请诸君帮我,夺得玄机楼楼主之位。”

那时候,法蒂玛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这人说得绝非玩笑话。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个掌握了罗克珊娜的习惯和行踪,可以帮助别人讨得她欢心的婢女,难道不是最好的帮手吗?

更何况,右使想要拉拢圣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拉拢不了,何不换一个圣女呢?

“圣女,右使有要事……”

侍婢的声音打断了法蒂玛的思绪。

她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睛看向周围,才生出几分真实感来。

罗克珊娜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圣女是她法蒂玛。

不会再有人威胁她的地位,她也不用再仰望着别人。

法蒂玛轻抚着身上轻薄华丽的丝绸,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至于罗克珊娜为什么会死?

还不是因为她自己蠢!

法蒂玛不知道,在遥远的中原,她的“老朋友”正念着她的名字。

“法蒂玛,不知来日相见,你这贱婢还认不认得出我……”

花楼里,罗荧把玩着一支金簪,眼中闪过一抹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