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侯罗一时还没缓过神来, 林鹿春便轻描淡写地丢给他一记惊雷。

她嗖地一声甩出一把飞刀,摩侯罗就听见咔嚓一声, 不远处一棵一人环抱的大树应声而断。

紧接着,林鹿春不咸不淡地说道:“哦,忘了告诉你,江无天和鬼六是我杀的。”

对于摩侯罗来说,这句话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若是平时,他可能还会兴起一丝逃跑的心思。

他现在双手被缚,人又被吊在几丈高的大树上,空有力气却没地方使,旁边还坐着个催命阎王, 这事放在谁身上, 恐怕都要吓得要死。

摩侯罗额上滴下一滴冷汗, 孩童般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知盟主驾到,失敬失敬。”

林鹿春没接话, 只上下抛着那枚令牌,一双眼睛冷飕飕地盯着对方。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 摩侯罗被脸朝下吊着, 一张脸只能勉强侧过去一小半, 看人的时候也是一半目光一半余光,很不真切,因而只能感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却不大能看得清林鹿春的五官轮廓。

不过林鹿春的动作, 他还是看的明白的。

无非就是用行动告诉他——“别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摩侯罗心里暗自纳闷,心想着这武林盟主莫非是个久居山林的武痴?要不然怎得连“蛛网”都不知道。

这江湖中很多势力虽然隐秘, 但那这只是对愣头青来说,老江湖们知道的可就多了。

按理说……

摩侯罗瞥了一眼远处那棵倒下的大树,仍旧忍不住心惊肉跳。

按理说,这等内力,少说也有百年功力,非是天人境的人不可。

这样的老妖怪,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有关武林盟主的事,摩侯罗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在跟着药王谷弟子的时候,也听形意门的公孙芷说起过。

公孙芷好歹也是高门大派的长老,说话自然不可能像市井小民似的信口胡诌。

昔日武林盟主一击便杀了江无天,又用内力震碎鬼六的事,现如今江湖中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一击杀死江无天或者还不是最稀奇的,稀奇的是用内力震死鬼六。

天下武学,自安史之乱后便逐渐衰微,盖因越是乱世,江湖也便越纷乱,常有高手因权力倾轧、势力相斗而死,许多代代单传的武功绝学也因此断了传承。

想当初,盛唐时的一流高手,便是天人境也并非少数。

现如今,天人境的高手却是凤毛麟角,不知都隐居在何处。

这就使得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的内力生生降了一层。

像摩侯罗这种在一流高手里垫底的存在,虽然也能内力外放,但这外放的内力却几乎伤不了人,只能是一股小小的劲风罢了。

而像公孙芷所说的那样,用内力把人震碎,别说摩侯罗不敢想,就是十个江无天,也不可能有这等威势。

摩侯罗心思电转,实际上也才过了几息时间罢了。

怕旁边的活阎王等得不耐烦,摩侯罗赶紧说道:“那是号令整个蛛网的令牌,小人也是今日才知,那江鹤同竟是蛛网的主人。”

“蛛网?”林鹿春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她倒是没想到,自己那风光霁月的师父,竟然会和这类组织扯上关系。

“蛛网明面上是个大商栈,名叫大同商栈,买卖遍布中原,连番邦也有不少他们的人马。私底下,蛛网借着大同商栈的名号,做的却是刺探机密的行当。常人都只知道大同商栈富可敌国,却谁也不知道它的当家人是谁,更不知蛛网在为何人办事,小人若不是今夜……”

这种向别人一问便会知道的事,摩侯罗不敢有丝毫隐瞒。

林鹿春把玩着手里的令牌,在背面摸到一个小小的蛛网形状的凸起,蛛网中央,还趴着一只狼蛛。

她一脸“地铁老人手机”,心想着,这么丑的蜘蛛,和我美人师父真是不般配。

这令牌之所以做成这样,无非就是寓意她师父是控制整个蛛网的那只蜘蛛,是整个蛛网的主人。

“既然这令牌是蛛网的主人才能用的,你偷了来,又有什么用?”

听她这么问,摩侯罗略有些肉疼地答道:“前辈有所不知,这蛛网当中,知晓蛛网主人身份之人应当极少。小人虽所知不多,但却清楚一事,那便是蛛网的香主也不知蛛网主人的身份。至于香主之上的舵主、堂主有多少人知晓蛛网主人的身份,小人就不清楚了。”

“哦……”林鹿春拉长声音,“如此说来,你拿了这令牌,诓骗几个香主为你办事,却是不在话下了。”

摩侯罗余光瞥见林鹿春把令牌放进了怀里,肉痛的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回逃过一劫,却不想林鹿春又问起了旁的事。

“令牌之事暂不追究,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杀那鬼七?”

这话问得摩侯罗又是一惊。

他心如擂鼓,兀自惊疑不定,心道这老妖怪怎得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却全都一清二楚?

难道那个趴在窗根偷听的红玉也被这活阎王捉住了不成?

“呵……”林鹿春冷笑了一声。

她知道面对这种滑头的时候,多说多错,这种隐隐的威胁才最让他害怕。

果然,摩侯罗自己不知道又脑补了些什么,赶忙又交代了不少东西。

“小人、小人当时也是为了寻到玉玺的下落,才出此下策。”

摩侯罗忆起当日场景,说道:“那日鬼七骤然闯入竹林,小人虽扮成孩童,却并未易容,唯恐被他发现,只得缩在一边,双手抱头,做出惧怕之状……”

后来的事,邻居倒是知道得差不多了。

无非是那鬼七重伤在她掌下,摩侯罗见有机会,便偷偷来到鬼七所在客房,装成小孩贪玩的样子,在屋外默默等待鬼七苏醒。

只是好巧不巧的,鬼七苏醒的时候,让那药王谷的小弟子韩成渝赶上了,摩侯罗没别的办法,只能赶紧逼问了鬼七一番,趁着其他人没来之前,便把他灭了口,随后便一掌打在自己胸口,做出歹人闯入的假象。

这一切现在听起来倒是都顺理成章,只有一件事,让林鹿春有所怀疑。

她眯了眯眼睛,打算诈一诈这摩侯罗,“你这蛰龙功,是谁教的?”

也多亏摩侯罗此刻被吊在树上,否则听见林鹿春的话,他非得跳起来不可。

他所练的,确实便是那蛰龙功,而且已然是大成之境,所以当初静虚师太探他脉门的时候,才以为他不会武功。

只是这件事之前明明被他跳过去了,这活阎王怎么还是猜出了他的功夫?

因为屡次揭了摩侯罗的老底,林鹿春在他心中的形象,也变得愈发高深莫测起来。

如此这般,摩侯罗只得交代了心法的来历。

他自称几年前因身材矮小,宛如孩童,所以被江无天当成孩子掳了去。

结果江无天练功的时候,发现他的血全无用处,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是个侏儒。

这摩侯罗为人机灵,竟哄得江无天留了他一命,让他充做看守孩童的小仆。

一日,摩侯罗扯着一个孩童,送到静室供江无天练功,无意之间瞥见江无天手边放着一本秘籍。

江无天看完秘籍,似乎十分惋惜,口中直说:“只可惜此功进境太缓,否则出其不意,岂不是无往不利?”

从那之后,摩侯罗便留了心。

他在江无天手下总是表现得十分乖觉,时间久了,江无天对他这么一个毫无威胁的小侏儒也放下了戒心,库房、藏书阁之类的地方,也并没有对他这个“废人”多加限制。

天长日久,摩侯罗的胆子便大了,偷偷在藏书阁看了不少被江无天随手扔下的孤本秘籍。

且江无天杀人无算,劫来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富贵人家拿来吊命养身的老参、虎骨、蛇胆之流也在库里堆得满满的,他的属下们往往随取随用,不需报备。

这让摩侯罗钻了空子。

他知道自己练功被发现,八成便是个死字,于是便找到了江无天昔日所说的秘籍,并偷偷用了库里的老参、虎骨膏等于增进功力大大有利的山珍,辅助练功。

有这数不尽的天材地宝供着,摩侯罗本人经脉又天生宽绰,三年时间就让他神功大成。

只是比起江无天,摩侯罗的武功自然还是大大不如,因此也并不敢贸然逃跑,只能静待时机。

之后,便是六大门派围剿江无天、武林盟主除魔卫道的事了。

林鹿春坐在树枝上,听他讲了这么半天,大约也能判断出来,这小子没有撒谎。

如此说来,他倒是只杀了鬼七一人,算不上是什么大魔头。

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鹿春跳下大树,头也不回地说道:“今日饶你一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便在这吊着吧!若我日后知你为祸江湖,定来取你狗命!”

说着,她运起轻功,倏忽间便不见踪影。

摩侯罗人被吊在半空,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只得奋力摇晃,身子在大树上撞了好几下,才勉强勾住一根树枝,当做锐物磨起了手腕上的绳子。

另一边,林鹿春早已摸回客房,将令牌放了回去。

当她经过江鹤同身边,即将走出去的时候,却听见榻上有轻微的响动。

林鹿春低头一看,便见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抓着褥子上的布料,在平整的被褥上留下一道道隐没在黑暗中的阴影。

“阿娘,你疼吗……儿子……报仇……”

榻上的人眉头紧锁,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显然梦境给他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林鹿春俯身盯着江鹤同看了一会儿,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就凑在他耳边说道:“师父会梦想成真。”

她试探着把江鹤同的手塞回被子,再抬头时,江鹤同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

林鹿春悄悄地退出房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想起江鹤同上次出门回来,给她带来的那几箱子珠宝,心想着,或许是因为他幼年失恃,他的父亲又不会关心孩子,所以他才会总是给她买礼物。

他不懂得该怎样做一个长辈,所以把自己小时候渴望得到的关怀,都笨拙地送给了她。

心善的人总是如此,自己得不到的,便希望其他人可以得到。

而心思阴暗的人却恰恰相反,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叫旁人得到,自己受过苦,非要别人受更多的苦才罢休,即便那人是自己的亲人孩子也不能例外。

可是她又算什么孩子呢?她只不过是为了与这具身体切合,才装成少年模样罢了。

原本林鹿春和江鹤同待在一块,主要目的是为了经验值。

现在想想,倒是总觉得最初的目的早就变了味。

尤其是刚才,看着对方顶着那张昳丽的脸,可怜巴巴地说着梦话……

林鹿春忍不住啧了一声。

淦!不就是报仇吗?

报!报!报!

真是的,干嘛顶着那副表情?

搞的她不帮忙都有负罪感。

林鹿春收起装备,略有些烦躁地钻进了被窝。

「我明白,我当初对小美就是这样。」

小霸王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道。

“你在放什么屁?我这叫恻隐之心,懂吗?”

「嘿嘿嘿……懂!懂!」

小霸王贱笑了两声,乖觉地隐匿了。

林鹿春一个人在被窝里翻过来调过去,烙饼似的,天都快亮了,才勉强睡着,过不多时,却又被药王谷做早课的弟子吵醒了。

“当归去哪了?往常早课他可最是勤快。”

“他昨天半夜如厕摔了一跤,脸都摔破了,今日恐怕不能来了。”

林鹿春顶着一头乱发,听着两个药童说起当归,脑海里已经有了摩侯罗这小子大头朝下摔在地上的画面。

毕竟几丈高的地方,又没有借力点,就只能那么摔下去了吧……

她挑了一下眉毛,内心毫无罪恶感地起身穿好衣服,净齿洗面过后,才打开房门,不太自然地往隔壁看了一眼。

此时江鹤同也从里间走了出来。

大约是昨夜中了迷烟的关系,他的脸色此刻并不怎么好看。

林鹿春看见这一幕,心里暗自后悔。

昨天该揍那小子一顿的。

好好的武功不用,净来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小霸王这时出声吐槽。

「他昨天要是不下三滥,直接冲你师父动手,恐怕会死得更惨吧……」

林鹿春脚步一顿,神色便有些不自然。

怎么说的好像她很护短似的。

“醒了?”江鹤同和往常一样,哄小孩似的说道:“我辰正与沐谷主有事相谈,你若无聊,可与药王谷弟子结伴下山,去万年县看看。”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林鹿春,“银子若是不够花,去我房间里拿便是。”

这时林鹿春问道:“师父,那包袱里可有徒儿不能看的?”

江鹤同被她问得一愣,半晌才突然想起包袱里的令牌,失笑道:“你不提起我倒想不起来,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早晚也要知道。”

“是何物?”林鹿春明知故问。

“是一块令牌。”江鹤同答得痛快,“只是此物你万不可带出去,你初学武功,不知江湖险恶,拿着它出去,反而危险。”

“徒儿知道了。”林鹿春行了个叉手礼,目送江鹤同去了沐雪冰的住处。

至于银子什么的,自然是没拿。

江鹤同学武功时过目不忘,使银子的时候却是给完就忘,林鹿春常日里和他在一块,钱袋子都快塞不下了,哪里会缺银子呢?

眼下摩侯罗刚被吓破了胆子,自然是不敢再轻举妄动,林鹿春和药王谷的几名弟子一起吃了早饭,便一同往万年县去了。

“林少侠,你先前没来过万年县?”

路上,药王谷一个叫映容的女弟子问道。

“不曾来过。”

沈翠微这时却叹了口气,“我听师叔祖说,万年县昔日极是繁华,长安一百零八坊,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便是如今的洛阳也是比不上的。”

话虽如此,林鹿春和几个药王谷弟子骑马下山,来到万年县的时候,也依旧觉得这地方朴素得不像是从前的都城。

沈翠微告诉林鹿春,这里之所以如此破败,是因为黄巢兵变之后,长安被焚毁多次,其后能用的东西,也被朱温送去了汴梁,建了新的都城。

留给昔日长安百姓的,只有断壁残垣、一片荒芜。

虽天长日久,此地得以休养生息,到底也不复从前繁华了。

也正因如此,万年县成了穷乡僻壤,饥民甚多,许多人都落草为寇,成了山中强盗。

林鹿春在点心铺子挑吃食的时候,沈翠微站在她旁边,说道:“今日师叔带着成渝他们出去,便是为了防着山上的贼人。”

“承惠二钱银子。”

把银子递给铺子里的伙计,林鹿春抓了一把糖莲子,递给沈翠微,方才问道:“贼人连药王谷的货也敢劫?”

沈翠微噗嗤笑了一声,“既是落草为寇,便是绿林道的,哪里会管江湖正道的规矩?且师父惯常向商队买的,都是波斯产的香药,价比黄金……说起来,这次送货的,还是大同商栈的人。”

林鹿春抓着糖莲子的手停顿了一下,问道:“大同商栈?”

“大同商栈只做大宗买卖,寻常买不着的奇珍异宝,只要肯使银子,大同商栈都能寻来。”映容凑过来说了这么一句,继而柳眉微挑,说道:“也不知这大同商栈的东家是何等样人。”

林鹿春眼前浮现出江鹤同那张脸,心道:“大概是个美人吧!”

就是不知道,大同商栈的人这时候来药王谷,到底是刻意,还是巧合。

……

另一边,江鹤同与沐雪冰相对而坐,将冰蚕的来路说了一遍,只不过隐瞒了当日刺客和狄雪青的身份。

沐雪冰听完,沉吟片刻,说道:“此事倒不难办,只是五毒教教主已死,五使为了教主之位,斗得乌烟瘴气,你若与他们碰上,可千万要忍让几分,以免惹火上身。”

“既是在下理亏在先,自当忍让。”

江鹤同见冰蚕之事已然有所交代,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等五毒教的人来了药王谷,由沐雪冰做个见证,将冰蚕物归原主,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而江鹤同对面,沐雪冰说完了冰蚕的事,转而提起了江鹤同的伤。

“看来你还未下定决心。”沐雪冰叹了口气,说道:“那位前辈常年行踪不定,如今他人在太白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你当真不去试试?”

“在下还有心愿未了,一身武功尚有用处,不可散功。”江鹤同垂下眼帘,神色莫辨地盯着面前的茶水。

他心里明白,如果散了功,以后便只能做个不会武的普通人,如果不散功,时间久了,此伤便无法救治。

但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废人,又要怎么给阿娘复仇、手刃仇敌呢?

“我知你心中所想,你想为你娘复仇。”沐雪冰看着江鹤同,说道:“我昔日与你母亲的情分虽比不得孟子仪,却也不是泛泛之交。只是如今江星云已死,他的那些姬妾也多已不在人世,你想报仇,又要去找谁呢?”

“即便仇人已死,我母亲也不该死得不明不白。”江鹤同的声音略有些颤抖,“我连她的尸骨都收不回来……”

谁能体会他的痛苦?

只是睡了一宿,最疼爱他的阿娘便与他天人永隔。

他只能对着一个衣冠冢祭奠亡魂,却连阿娘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江家除了他之外,没人在意阿娘的死。

他的好父亲只是在灵前上了一炷香,一转头就进了其他姬妾的卧房!

他的阿娘是明教圣女!整个波斯都对她敬畏有加!

可是江星云却将她拉下神坛,把她塞进玄机楼拥挤的后院,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将一颗夜明珠磋磨得暗淡无光……

江鹤同袖子里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

他花了十年时间,才拼凑出部分真相,事到如今,更加不能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