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回到系统的数据管理区, 进入仅有高级执行官能够通行的区域,对岑归来说竟恍如隔世。

执行官Delta只当他是去执行了一个耗时稍有些长,像在系统里固定驻留某区出差一样的任务, 对方待他态度一如既往, 还会习惯性在两人并行的间隙里,向他汇报一下近期工作,顺便提了嘴执行官队列的下一季度考核事项。

这是岑归过去熟悉的生活。

如果换做是曾经的他自己,他应该会对Delta看起来冷冷淡淡, 不过把工作事务相关都还是听进去了。

提及执行官考核,从前他脑子里还会自动浮现出一份高级执行官队伍名录, 里面包含着除他以外的23位在序位执行官, 他对他们的能力都称得上了解, 也明白对方的技能短板,知道每个人合适去处理什么样的任务。

当系统由于数据容积,主脑的处理能力不够兼顾,只能适度放宽对执行官队列的管辖时, 调度权限便掌握在首席执行官手里, 他知道该怎么做安排。

这应该是曾是一份荣誉。

回头再看, 又好像枷锁。

他是能够抉择他人去向,牵引其余人枷锁的人。

然而他再低头, 发现枷锁其实也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所有人的锁链都指向了同一方向。

“下个季度的考核,中后段的排位大概率会有变化, Zeta与他前后两位的近期工作状态都不够理想, 他们处理跨区任务时的协调性不好——你还记得Zeta上次考核后改练的回旋刀么?他的战斗力是比之前要高, 控制力却在下降, 前两天差点角度误判, 把和他协同工作的Omega捅个对穿。”

Delta从季度考核又不知不觉说至同僚现状, 岑归也是时至今日才发觉,对方或许是个话挺多的人,在滔滔不绝这方面,跟白一森有的一拼。

可即便多话,Delta在他身边说了这么一长串,话音里几乎听不出情绪起伏,是用最为寡淡的语气,在分享着同事八卦。

……甚至可能本人都不觉得这是在八卦。

岑归自己的记忆存在问题,他不露声色向Delta投以目光,想,难道有问题的,就仅有他一个么?

答案应当是否。

“……Alpha?”执行官Delta又谨慎叫了首席一声,那种他曾在玩家休息区酒店门口感受过的,让他觉得眼前的人不太好相认的体会在须臾之间,又不知怎么冒了出来。

他总觉得首席执行官似乎哪里变得有些不同,又说不好不同在哪。

执行官Alpha神色不改,用一如既往的缺乏情感音调回答:“什么?”

执行官Delta再看他两眼,说:“没什么。”

……是错觉吧?

执行官Delta如此归类着自己的感觉。

他没有发现首席执行官的改变。

首席在所有高级执行官看来都和往常一样,当回到主控中心,他还和其他已经在中心内等候的人打了招呼。

接着,有一名黑色制服的执行官走上前,他对岑归说:“系统让你单独去一趟核心区。”

这条通知同步推送到了岑归的风镜内侧,他盯着久违的内置信息屏,说:“知道了。”

没有人会对系统单召他感到异常,首席单独接受调度,再回来调度众人,这本身也是时有发生。

也没有人察觉高级执行官Alpha本身存在的异常,除了……

除了系统。

核心区在主控中心的深处,与外面执行官云集的地方还隔着三道大门。

岑归还穿着玩家的着装,高级执行官的制服暂时没来得及更换,一条稍显漫长的走道上,半晌都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回**。

“欢迎回来,执行官。”系统语音不期然响了起来,它在检测到岑归踏入某个距离范围后自行出现。

岑归静静站住脚。

第三道门在他面前敞开,核心区已经到了。

系统表现得一切如常,仿佛它的首席执行官真的只是暂时离岗,去做了一个跟其他较有难度的工作没有两样的任务。

岑归对要发生的事已有所预料,那是一种从他被紧急召回起,就已自动在心底萌生的念头,并随着他被单召越发清晰,也越发强烈。

心里已经有了预判,行为便更加肆意。

岑归实际也没有改变太多神情,他面对着系统,感觉自己多给予对方一点“人性化”的特质都是浪费。

对方不配这个。

他只单刀直入说:“分区数据动乱还没有乱到要召集所有执行官,对么?”

系统安静了片刻。

它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认为自己该这样想。”岑归平淡地回,他仿佛还已从路庭身上学到了一点“气人文学”的精髓,用对方的话堵截对方。

系统再度沉默,可那显然不是一种相对无言,而是庞大的数据流正在对方主脑内计算。

岑归四周分明空无一人,他却感觉自己像被无处不在的眼睛盯上了。

它审视他,打量他,好像还想要穿透他的血肉,窥伺他的灵魂。

并将他灵魂搬上一杆称,加上砝码,称称苏醒的灵魂如今有几斤几两。

“执行官。”系统在片刻后又出声,它用模拟关心口吻的电子嗓音说,“你的身上似乎出现了一种变化,我认为,它并不利于你的日常工作。”

“嗯。”岑归说,“你也可以考虑就地开除我。”

而开除当然就是不可能开除的。

系统的逻辑里就没有“解聘”与“开除”,在它的思维运算里,它甚至觉得会想要主动离开高级执行官队列的人都不可理喻。

“你只需要进行一些小小的疗养。”系统说。

它笃定道:“你会很快恢复如初,回到自己真正该在的位置上。”

岑归出门时套的那件外套是路庭的,不是误拿,是他有意为之。

他还能从外套里轻微嗅到路庭的味道,有个人也的确说的不错,对方的所有衣服尺寸都要比他大一个码,对方穿着正合身的,到他这里就袖子长出了一截。

……所以他在袖口攥起的手能不被注意到。

岑归忽然反问系统:“你在害怕什么?”

*

玩家休息区的酒店。

路庭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前半截明明还很美好,令人沉醉不愿醒的梦,可不知道怎么,后半截“美梦”却急转直下,内容怪诞又惹人心慌,让他终于自睡梦苏醒睁开眼的一刹,正心如擂鼓,几乎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这是个什么怪梦?将将转醒的玩家心不在焉地想着,并习惯性一收手臂,试图把昨晚睡前抱着的存在一扒拉。

——他扒拉到了一床蓬松的被子。

……等等,被子?

依稀记得自己怀里应该是还有个人,路庭本来还有几分因刚醒犹存的困劲,他胸口的心悸还没有褪去,手臂抱了个空的滋味让人倏然一激灵,彻底醒了。

他迅速自**坐起身。

“岑归?”路庭出声,他试着叫了另一人的名字。

屋内很安静。

……是去卫生间了么?路庭如是想着,选择性忽略了心口持续增长的心慌。

可直到他将屋子整个转了一圈,哪也没找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难以言喻的心悸心慌终于不容被忽视,它逐渐鼓噪,加速成了使人肾上激素狂升,血液却又像在逐步发冷的心躁。

路庭知道,岑归是不会无缘无故,一声招呼都不打便玩失踪的。

这才是脱离游戏场的第二天,所有同批次通关游戏的人,都才度过了理论上最轻松闲适的一夜。

然而,当这天中午,睡了个懒觉的同场玩家陆陆续续在酒店餐厅相遇,白一森和舒藏最先看到了明显已起床半天的路庭,他们带着休息饱足后的轻松去同人打招呼,走近才察觉对方神色不对。

路庭脸上一种对方在游戏场里最为艰难的攻关时刻,都不曾露出过的严肃神情。

以漫不经心,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给人以第一印象的人,眉目间竟然能被大家窥出几分焦躁。

“路哥?”舒藏本来要如常唤人的声音下意识变小,不知怎么,他不是很敢和这样的路庭搭话。

一旁白一森也看出来,路庭给人的感觉已然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路哥。”白一森下意识把目光往路庭身边逡巡,他在试着搜索另一道本该和对方同行的身影。

当意识到岑归确实不在后,白一森本想要说,“怎么了,看这个架势,莫非是你跟我岑归吵架了?”。

而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它轻轻扼住了白一森的喉咙,让他没能把这玩笑开出去。

他只声音不知为何紧绷地说:“岑哥呢?”

大抵游戏场里,生死边缘滚过好几遭的人,对待某些状况就是有所感知,会本能提前开始警敏的。

路庭之前尽管和平常很不相同,但起码还维持着镇静的黑眸深处,就像酝酿出了一场风暴。

他咬着牙说:“我不知道。”

岑归绝不会无缘无故失踪,路庭花了一个上午,走遍了休息区地图的每一个角落,在哪都没有发现对方。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也是他最痛恨的那一种。

——岑归被召回了。

就像他们之前预测过的一样。

竟一语成谶。

*

而就在路庭寻找岑归时,另一头,系统主控中心的核心区域里,难得没有以“调整室”的名义对高级执行官进行干涉,系统是以一种就它来说,稍显仓促的形式,在核心区直接“重置”了它的执行官Alpha。

系统毫无疑问是傲慢的,它自诩是更高维的存在,看轻玩家,乃至于看轻人类所拥有的情感。

感情,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不是撅弃感情,摒除不必要的外在因素干扰,才能拥有更理智的行为判断,更好获取高昂的收益,迈入更高的阶层么?

人类,又为什么要始终被感情所牵绊,去追寻自由,崇高,爱及意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不懂得抓紧眼前切实的利益?

系统无法理解。

它察觉了执行官Alpha身上的变化,这也不是它第一次发觉对方的变化。

它更不是第一次遏制这种变化,并把对方修复成它所需要的样子。

执行官Alpha,他是高级执行官当之无愧的首席,是系统用过的最好用的工具。

系统还能看出它最好的工具和一名立场本该对立的玩家建立了感情,可那又如何?

才萌发的感情,脆弱得像是早春刚颤巍巍自土壤深处抽的嫩芽一样,不堪一击。

都不需要谁去折,仿佛风稍微吹得大一点,就被撅断了。

他们也还没有在一起经历太多,它傲慢到觉得只和过去一样,重置好它的首席执行官便好,至于另一位玩家,对方就根本不值得它操心。

“只有我不会放弃你。”系统在执行重置程序时,为它最好的工具施加了一点精神压力。

包括这一件最好的在内,它称手的工具们都已无法给它创造太多能量,他们的低情绪反馈使他们的价值只能体现在另一领域。

但系统的确是个黑心资本家,偶尔在重置他们时,它注意到还是能榨取出少许能量,于是那被它愉快汲取。

它从不嫌任何一分能量少。

不该出现在高级执行官Alpha身上的东西都已被剥离了,包括那身不符合执行官身份的衣服。

但可能是系统太仓促,它一面自诩运筹帷幄,一面又无端从那一句“你在害怕什么”里,感受到了一点受挑衅,让它仓促之下扫描做得不那么周详。

岑归从路庭外套的袖口扯下了一颗金属扣,它细小的,坚硬的被紧握在他手心。

他在熟悉的被强制思维清洗感蔓延上来时,却在想路庭郑重在玩笑里做的允诺。

“放屁。”他想,“他也不会放弃我。”

然后他捏着路庭的扣子,就像在吞噬情感与记忆的力量里睡着了。

——并等待着被下一次唤醒。

*

作者有话要说:

路狗:怒气蓄力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