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身在太后之位,富贵尊荣已极,又承先帝遗恤,不必过问朝政,自无别事可忧,唯有慈母之心不能戒免,时时以皇帝之喜乐为念。”太后深深叹了口气,方又说道:“这几日哀家见皇儿为你的事上,寝食难安,憔悴了许多,着实心疼。”说罢便满眼期待地望着凌霜。

凌霜听说南容澈圣体违和,心下自生关切,又想到自己对此竟一丝不知,不免又心生自责。因一向觉得主君英明果断、遇事泰然,不曾想到他亦有这般委决不下、心神不定之时。而太后以慈母之心看顾陛下,自然见得真切。

凌霜因感其春晖之情,出言安慰道:“请太后宽心,凌霜定会尽己所能,以解主君之难。”

“有你这句话,哀家就可放心了,只是恐怕委屈了你。”太后携着凌霜的手回座,又道:“哀家知道,你是不愿去扶朔和亲的,皇帝自然也不会勉强你去。他曾不只一次地和哀家提起,以江家的功绩,加上先帝的贵幸,再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做南晔的皇后了。哀家先时见得不到,只怕你自幼惯于沙场生活,不像闺中女子那般精细体贴,所以和皇帝之计议有些相左,对你说了些不当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凌霜此时正为自己不曾考虑主君目下难处而有自责之意,听太后如此说,便回道:“太后所见亦不无道理。”

太后却摇摇头,继续道:“此番扶朔来使进京,已让哀家意识到,自己所见之局限。想来闺中女子,又有几个可以如你这般真正当得起‘倾国倾城’之名的?只是,这也恰恰是使皇帝为难之处啊!”

见凌霜听到此处,并没有作意反驳,太后便接着说下去:“为君者不可不以江山社稷为重,今可不费一兵一卒便取华泽千里之地,皇帝怎会不动心?可是一则皇帝因‘以将易城’之名甚不光彩,再则也是不忍使靖远公寒心,三则更不愿见你转作那扶朔新君掌中利剑,反伤了你君臣二人自幼相知的情分。”

太后一番话,说得词真意切,不免使凌霜心中疑虑。

原本以凌霜之见,南晔与扶朔之干戈决不会止于一次和亲。华泽之地也不会因一时之议,便定其最终归属而永为南晔疆土,两国迟早还要为此交兵。

况且十数年间,扶朔不断将都城周遭各郡兵户旧部迁往华泽定居,今若骤然将此地划入南晔,其民未必便轻易归附。看似不需费一兵一卒,其中隐患亦不容忽视。

之前她以为南容澈必然也会出于此虑拒绝左少琛的提议,无需犹疑,而这几日主君确实迟迟未下决断,亦不曾召自己议事。难道陛下果真因群臣的奏请而对靖远公府心生防忌,且为了安抚朝野人心而有意先将可见之利收入囊中?

毕竟是帝王之心,君臣之道,陛下若真有此念,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处,凌霜心头莫名地涌上一层酸楚,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有意使臣和亲扶朔,以换取华泽十七城了?”

太后长叹一声,以满含怜惜的神情望着凌霜,语重心长地说道:“知子莫若母,哀家看得出,皇帝纵然心中已有定见,这样的话也是说不出口的。”

“哀家虽然知道皇儿心中的苦楚,却替他排解不得。”太后说着竟自拭起泪来:“这一面是社稷生灵,一面是宠臣密友……身为人君的无奈,大概如此吧。”于是又将凌霜的手握得更紧,语中不无恳请地说道:“思暖,依哀家看,你就以大局为重,别再与那扶朔的使者作对,而使皇帝徒增烦难了。只要皇帝能够省忧,哀家亦可稍感宽慰,对你的感激之情也是不待细说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臣自请去扶朔和亲?”闻弦音而知曲意,凌霜便也将太后用意一语道破。

太后面上现出欣慰的笑容,对凌霜赞赏道:“就知道思暖你一定能明白哀家的苦心,果然不错。”

凌霜却轻轻推开太后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揖礼道:“若这果然出于陛下所愿,臣自是……不会推辞。臣此番亦是奉圣命入宫议事,太后若无别话,请容臣告退。”

“平朔将军请留步!”见凌霜并没有明白答应太后之语就要离去,一直静坐在旁不曾说话的柔隐太妃突然开口阻道:“我也有几句话,要说与将军。”

“请太妃赐教。”凌霜闻言驻足,转向柔隐太妃道。

柔隐太妃先是莞尔一笑,方缓缓开口道:“依我之见,陛下倒未必真有意以将军你来换取华泽十七城。”

凌霜听了此言,眸色为之一亮,凝神会意地望着柔隐太妃。

晏姈姝此时却是满目的惊疑与忐忑,而太后也捏紧了拭泪的锦帕,看向柔隐太妃的目光提防中透着责备。好在柔隐太妃接下来说的话,到底还算令这二人放心:“不过,若说陛下想让将军亲自到那扶朔新君身边去,似无不可。”

凌霜不禁凝眉询道:“太妃此言何意?”

柔隐太妃一面缓步走向凌霜,一面说道:“平朔将军颖慧过人,且又承袭乃父为国为君的赤诚之心,岂不知苏秦所以报燕昭王之事?”

凌霜听了心头一惊——

传说苏秦当年为报燕昭王知遇之恩,不惜身行死间之计,忍辱负重在齐国为相,表面上为齐湣王效力,其实时时不忘为燕国之利筹谋……

柔隐太妃言下之意,无疑是说当今陛下所求的并不只是华泽十七城!这千里之地在他心中或许尚不足比凌霜之重,但若能借此次和亲之便,使一信臣得以深入扶朔内腹,就中对符崇施以影响,以图弱扶朔兴南晔之长计,未尝不是切合雄主伟志之思虑并且值得付之一行的。

而对于这一点,凌霜之前却不曾想到。此时听来,觉得有如醍醐灌顶的同时,更感到如同锥刺入心,芒刺在背。

凌霜几不可察地默了一瞬,并未将这种难言的情绪流露出半分,便向柔隐太妃揖手说道:“太妃灼见非凡,凌霜受教了。”

“哪里,”柔隐太妃又是宛然一笑,说道:“我等后宫之人,实与将军不同,本不该开口妄论朝政的,只不过方才听了太后和将军说的话,不能不略微动一点分忧解难的心思,也还是凭借道听途说的些许杂闻稗史,尽量揣度着说罢了。将军只当作是私意闲话吧。”

柔隐太妃说话行事一如其封号,温柔含蓄、进退有度,既不取悦于人,亦不得罪于人,却也不免让人觉得捉摸不透。

而凌霜性格自来率真疏阔,既已知其意,便也不与她详拆,但颔首为礼而已。

“如此我再多说一句,”柔隐太妃见凌霜对她所说的话并不反感,眼风不经意间瞥过晏姈姝,方又继续道:“我听说将军与晏上卿彼此情意深重,然而当今陛下和先帝到底不同,想来南晔也难再有第二个靖远公和梅夫人了。”

柔隐太妃这番话更是耐人寻味,而凌霜亦能意会几分——想是毓宁公主已对柔隐太妃说过晏麒千秋节表白心迹之事,而因主君在此之前早已将麒兄确定为驸马人选,终不会准许他别有倾心之人——即使这个人是江凌霜。

凌霜心下暗忖:如此一来,便更多了一个让我去扶朔的理由了。看来无论为君为友,我若能自请成扶朔之行,似乎才是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