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容澈看罢国书便顺手递给小笋,命他当廷宣读一遍,众臣听过,不免各发议论:

“南、朔两国历来备战相持,如今扶朔国君竟主动提出和亲,不知是何用意?”

“听闻扶朔新主符崇为人优柔软弱,能从他兄长那里继承君位,全靠权相左少琛一力扶持。如今扶朔内部明争暗斗尚未休止,自无余力继续与我南晔为敌,所谓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不足与言!”

“是啊,不如竟趁此机会出兵攻伐,以平朔将军的神威,定能出师大捷!”

“我国自前朝便与扶朔战事不断,虽可保国土不失、国威无损,但耗费国力也是必然。虽然先时有靖远公震慑四方,如今有平朔将军威压阵前,可数年来死伤将士又何止万千?百姓虽不曾受流离失所之灾,却也难免人亡家破之苦。此时如能止戈息战、结谊相安,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妇孺浅见!我南晔倚天地之利,禀圣君之名,自当大出天下以致一统,方可休止纷争、执掌四海、久安黎庶,岂能苟图一时安乐和稳,而将世代征战之扰遗于后人?”

“尊驾真是高见卓然,可怎么上至令祖下到令孙,却未见有一个亲自披甲上阵的呢!”

……

宣政殿中争论之声此起披伏,南容澈一直端坐静听,却见凌霜对此始终未发一言,终于轻咳一声止住殿中嘈杂,看向凌霜问道:“爱卿你意下如何?”

凌霜于是揖首回道:“征服天下不必急于一时,而况扶朔虽在皇权更替之际,然左家军御外防范之力却也未尝少懈,我军苦战之后亦需时日养精蓄锐,是以臣以为此时并非征伐之良机。扶朔既有遣使交好之意,自不可轻易回拒,无论和亲一节是否可行,总也不妨一议。陛下若顾虑来使二意之举,臣愿亲担监迎使团入京之任,以保无虞。”

“爱卿之意正与朕相通。”南容澈听了点头笑道:“至于监送使团入京一事,朕却别有人选。正好朕欲调萧成回京,不如就由他来担负此责。”

靖远公听主君说要更换南朔守将,不禁眉尖一跳,但看他胸有成竹,分明早有定策,并非临时起意,想他此番召回萧成或许别有用意。又见凌霜并无异见,自也未加干阻。

于是南容澈便命礼部回复国书,并另外遣将到南朔边境接替萧成一应防务军事。众臣亦皆遵旨退朝。

不日,晏麒亦奉旨与毓宁公主一同启程共赴宁州。

当晏麒一行人马行至城郊长亭,便见亭首站着一人:一身如雪银甲在清晓的晨光中耀然醒目,墨色的披风裹挟着破晓的寒气飒飒飞扬,面向城门,按剑而立,尽显清丽从容举止。只需一眼,晏麒便已认出那是凌霜,于是按辔驭马走上前去相见。

凌霜见晏麒近前下马,自先展颜一笑,说道:“麒兄此番远行,不及置酒饯别,便在此道声珍重。”

迎着凌霜那如有星光流动的明眸,晏麒亦是温然一笑,回道:“行前不曾去你府上道别,是我轻疏惫懒了,凌霜勿怪。”

晏麒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难免苦涩——他怎会忘记亲往与凌霜道别呢?只是比起对她诉说别辞,他宁愿留此一憾,添作牵挂。

有时候,相重之人的不辞而别,并不是因为疏忽寡情,而是出于不愿不忍。

然而,此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凌霜,晏麒却又觉得喜悦胜于苦涩,自为她独自在此相候送行而感到欣慰且庆幸。

凌霜轻轻摇头,她自然不会因此见怪,否则也不会在此送行了。

说话间,便见毓宁公主的车驾也往这边行来了。凌霜随之敛笑,而一直隐在身后的那只握着白梅暖袋儿的手也不禁一动,羽睫微垂了一下,再次抬眸看向晏麒时,神色更又郑重了几分,说道:“麒兄,其实,陛下千秋那晚你在庆天殿偏院和毓宁公主说的话,我听到了。”

这句话实在让晏麒始料未及,他眼中满含讶然与期待地看着凌霜,紧张得竟忘了答话。仿佛自己的隐秘被她拿住了实据一般,这种心情难以言喻。他既渴望她知晓,却又害怕她道破,只因他尚不确定她会作何反应,因此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对他的审判。

直到凌霜将那他前时所赠的白梅暖袋儿捧出,温言说道:“若再收着这个,心中实觉不妥。凌霜亦知将其归还实属失礼之举,但总好过空负盛情而终使麒兄失望,所以……”

听凌霜如此说,晏麒自已领会她言下之意,分明是委婉的回绝。晏麒只觉心头的悬石一直地坠下去,语中不无酸楚地问道:“是因为陛下?”

“并非,即使未有陛下为你和公主赐婚之事,凌霜亦觉如此为宜。” 凌霜一面将暖袋儿奉回,一面摇头回道,显然是没有领会晏麒此问的真正含义。

望着凌霜那如星光般清亮的眸色,晏麒转作温和一笑——既然凌霜尚未明确其心之所属,那他此时也还不必退却吧。

晏麒抬手轻轻复又将暖袋儿推回,说道:“凌霜与我何必定要如此分明呢?我送你此物原只为祈你康乐,并不是为与你定情,你实不必有投桃报李之忧。再说,以你我多年之情谊,难道彼此之间竟不能容此一物吗?”

晏麒此言,倒让凌霜一时无言以对。凌霜自是不想虚受他一片浓情,却也无意拒之于千里,毕竟她对于彼此自幼相识之友谊亦诚为珍重。既然自己已向晏麒言明心意,何必再耿耿于一物呢?于是又将暖袋儿收了起来,笑道:“麒兄这样说,我倒有些无地自容了。”

晏麒仍旧笑着问道:“你有什么想念的宁州风物,尽皆告诉我,我一并给你带回来。”

未待凌霜回话,毓宁公主已经走上前来,先自开口道:“我还在想是谁不辞破晓清寒,这样早出城相送,原来是将军姐姐。”

凌霜便向毓宁揖手见礼:“公主此去宁州,难免舟车劳顿,多多珍重。”

“有晏麒哥哥一起,我并不觉劳顿。”毓宁公主虽是含笑以答,语中却隐有警醒意味。

“如此甚好。”凌霜听出毓宁公主言语不善,自知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于是请辞道:“凌霜营中有事,不能远送了,就此别过,还请公主恕罪。”说罢又向晏麒点头道了一声:“麒兄保重。”便径自转身走下了长亭,跃马回城去了。

晏麒却站在原地,目光一径追随着凌霜的身影,半晌未曾移开。毓宁公主走到晏麒身边,有些委屈地看着他,唤道:“晏麒哥哥,我们走吧。”

晏麒并没有看向毓宁,仍旧望着城门的方向。瑟瑟晨风穿过沉寂的长亭,让人感觉异常清冷,毓宁公主瘦肩一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晏麒这才回过头来,伸手轻轻拉正了毓宁肩上被寒风吹斜的凫裘斗篷,方转向车驾,温声道:“公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