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筒子楼已是半夜。

陈浩还没回来, 屋子难得的安静,火盆里还有没收拾干净的灰。

即将入冬,钱文翠给家里添了些过冬衣物。

独独陈肆没有。

经过上次陈浩撒酒疯, 陈肆的房间窗户破了个洞。

被砸的。

冷风呼呼灌进来。

他那薄被褥压根不御寒。

半夜, 沈青芋悄悄把被子盖在陈肆的被褥上, 压了一层。

陈肆睡得安稳。

连多盖了一层被子,都没被压得醒过来。

沈青芋坐直身子,背靠着床, 看他。

还好当时烟太浓,他没看清她的脸。

否则, 以他的性子, 肯定会自责内疚吧。

一切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根本不需要他的惦记。

是上天眷顾她。

能被他记住名字,已经很好了。

也希望上天能睁开眼睛看看他,给他一点甜,让他幸运点。

-

一周后,气温骤降。

学校提前供暖。

很多学生没来得及添加衣物, 生病发烧, 纷纷请了病假。

一时间教室没了五分之一的人。

班主任有些恼。

开班会的时候,严声厉色, 发了好大一通火。

放学,陈肆拉着沈青芋去买衣服。

行人神色匆匆,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陈肆穿着件黑色冲锋衣。

路上,沈青芋从他手心里抽回手, 转而捏着他的袖子。

风挟裹寒意, 吹得很猛。

稍不留神, 她就会被吹跑。

陈肆挑眉,“怎么?”

不用牵了?

沈青芋解释:“我手凉,我拽着你就行了。”

陈肆微皱了下眉,任她拽着。

“拽紧点。”

沈青芋用力点头。

别人都穿上了袄、大衣,而沈青芋还穿着夏季的裙子。

走到商场,她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捏着陈肆衣袖的手更用力了。

陈肆进了女装店。

偏头对沈青芋说:“买件衣服。”

沈青芋愣了,反应过来后,赶紧摇头,“我不要。”

她是鬼,给她买了也是浪费。

还不如买了寿衣烧给她。

陈肆不依,还在货架间挑。

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沈青芋双手抓住他的袖子,二话不说将他往外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一定是疯了。

怎么能想着给她买衣服。

沈青芋双手叉腰,心里说不出的气愤,对陈肆说:“你给我买了也是浪费。”

陈肆没管被拽斜的衣服,而是看着她。

光看着她,没吭声。

沈青芋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垂下脑袋。

但手上仍用力抓着他的袖子,不让他去。

一寸不松。

-

夜里,光头在老城区找了家火锅店。

把姚大乐、陈肆和其他朋友叫齐。

大家聚在一起。

火锅里热汤翻滚。

寒气被驱散,光头脱下外套,只穿了个长袖。

透过腾腾热气,光头看向陈肆,问:“陈肆,下一个兼职找好了吗?”

陈肆摇头,拧开啤酒盖,将啤酒放在桌面上。

姚大乐赶紧给大家倒酒。

边倒边说:“都怪陈兴野那孙子。”

陈肆扭头看了眼沈青芋,对姚大乐说;“注意文明。”

姚大乐:“不是,四哥你啥时候这么讲究了?”

还有座位旁非要加一个空凳子干什么?

怪别扭的。

姚大乐打量陈肆,忽然站起来,离开座椅,打算在陈肆旁边的空凳子上落座。

陈肆眼疾手快推开他。

姚大乐委屈地直嘟囔,“四哥,你为了和我隔开距离,也不至于这样吧。”

陈肆睖他。

姚大乐低下头,“我错了。”

怪他平时吃饭不讲究,才让四哥对他如避洪水猛兽。

之前,每次和陈肆坐一起吃饭的时候,姚大乐总能不小心,让饭粒或者汤菜从碗里跳出来,落在陈肆身上。

现在可好,他总要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

姚大乐沮丧叹气。

沈青芋坐在凳子上,拍拍心口。

还好陈肆反应快。

本以为他忙着往锅里下菜,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陈肆给自己买了件长袄。

刚走出商场,就接到光头的电话,说要一起聚餐。

看来是听说陈肆丢了工作的消息,借吃饭为由关心他,要帮他换换心情。

沈青芋看光头,越看越觉得顺眼。

不愧是好朋友。

一顿饭下来,大家都醉了。

姚大乐脸红通通的,坐凳子上晃来晃去往一边倒。

光头咚的一声趴在桌子上。

脑门磕着桌面,明天铁定红一片。

学委脑袋很晕,还不忘摸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

就是电话怎么拨也拨不出去。

沈青芋看见,凑过去。

发现他打开的压根不是通话界面。

不禁摇头,帮了他一把。

然而,学委说话没头没尾,说了很久,电话对面的人才听明白。

打完电话,他身子一歪,也倒了。

光头预料到自己会喝得烂醉如泥,提早付了钱。

此时,沈青芋和陈肆在店里等着学委的家人来把这群醉鬼接走。

暖气吹得人很暖和。

陈肆眨眼的频率比平时快了不少,指尖在桌面轻轻点来点去,敛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也醉了。

手撑着脑袋,平静地打量着身旁的沈青芋。

沈青芋发现,从墓园回来后,陈肆总会这样盯着她看。

不说话,眸子沉沉的。

像潭深水。

他吃的辣锅,唇色被辣的很红。

像涂了唇脂。

这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放纵。

陈肆口味清淡,不喜甜和辣。

就算喝酒,也只是象征性抿一口,绝不会喝醉。

可最近......

沈青芋眸子黯然,他一定是很想念陈阿姨吧。

陈肆手肘用力,撑着桌面忽然靠近沈青芋。

灼热的气息逼近,令她僵住。

陈肆开口,嗓音被酒浸染,醉意醺然。

话一字一句,在她耳畔炸开,“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沈青芋愕然,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些天的不对劲,会不会是因为她?

她不敢往下想,急忙扼住自己的想法,别过头。

陈肆还在看她。

醉了,却还在等她回答。

沈青芋眼睫轻颤,不敢直视他。

她垂下眸,闷闷地“哦”了声。

她反应很淡。

淡到连她自己都差点以为她内心毫无波澜。

可半夜又因他那句惋惜失落的话,辗转难眠,沈青芋忍不住难过。

如果活着,就好了......

-

陈肆不像姚大乐他们醉的那么狠。

他大脑清醒。

清楚地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那晚,他只是想借着喝酒,借着假醉,把心里的遗憾说出来。

母亲去世后,有段时间,他对死亡一直很避讳。

避讳到听不得别人家办丧事,连墓园都不敢踏足半步。

后来,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可那天听到沈青芋在墓园说过的话,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像被人捏住心脏,让他感到窒息。

有些事情,他无法想象,更不敢想。

如果沈青芋一直在他身边,也挺好的。

-

次日凌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接到电话,钱文翠急匆匆起床穿衣服,喊醒陈兴野。

连同陈肆的房门也被她敲响。

她脸色很白,站在房门外,声音发抖,“陈浩出事了。”

陈肆愣住。

陈兴野被喊醒,本来想发脾气,在听到钱文翠的话后,也愣住了。

得知消息的瞬间,钱文翠大脑轰隆一声,感到无措。

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她丈夫死了。

可去医院的途中,她渐渐平静下来。

握住陈兴野的手,不停地说:“死了好,死了好。”

司机在前排,频频往后看。

以为他们是什么杀人凶手。

陈兴野解释:“我爸死了。”

钱文翠:“他活着的时候就没让我享过几天福,一直是我赚钱养他,他还在外酗酒赌博。这一下,可算是清净了。”

陈兴野再次向司机解释:“我爸,酒精中毒死的。”

吃这么大一瓜,司机都懵了。

这一家子人,好像感情很淡。

自始至终,陈肆没什么表情。

就像听到了陌生人的消息。

在陈兴野看来,他漠不关心。

但在沈青芋看来,陈肆不是这样。

他唇角紧绷着,一言不发。

表情很严肃。

就连她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

医院,陈浩的身体已经冷掉。

躺在病**,头一回这么安静。

自从想通后,钱文翠只觉得身心舒畅。

不像其他家属哭哭啼啼,她极力克制住想笑的冲动。

陈兴野面无表情。

他和陈浩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是在钱文翠嫁给陈浩后改的。

亲情更是没有。

葬礼定在后天。

大雨倾盆,支起的棚子被雨珠砸得摇摇晃晃。

亲朋好友在棚子里躲雨。

而陈肆跪在走廊的蒲团上,往火盆里烧纸。

雨水从屋檐垂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生怕陈肆被一家子牛鬼蛇神欺负,姚大乐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过来,陪在他身边。

葬礼第四天一大早,棺材被拉去火葬场。

钱文翠象征性掉了几滴泪。

途中,还有心情斥责陈肆,“你个没良心的,你老子死了,都不带哭的。”

亲戚听见,俱是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