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肆带沈青芋去了墓园。
这里静谧, 山青水绿。
上山的石阶旁开满了花。
无论再忙,陈肆还是会坚持每个月来墓园一趟。
他弯腰,给陈母送上鲜花后, 打扫墓前的尘土。
而后, 坐在墓前的空地上, 陪陈母说话。
陈肆声音很轻。
秋风萧瑟,风声险些盖住他的话。
“秋天到了。”
“陈浩还是那副样子。”
“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
他眉眼低垂着, 絮絮叨叨。
因为难过,脑子像生了锈似的。
前言不搭后语。
沈青芋下意识放轻呼吸。
她能感觉到他的悲伤, 可她不敢造次。
树木青黝, 墓园地势高, 较冷。
不知过了多久,陈肆才离开。
拾阶而下,沈青芋还在回头看,心里犯堵。
他明明过得不好。
一点都不好。
陈肆放慢脚步,瞥向路边被风吹的晃动的花瓣, 问:“怎么了?”
“这里, 以后也会是我的归宿吧。”
不是以后,兴许现在里面就有一个墓是她的。
沈青芋这样想着, 忽一回头,猝不及防对上陈肆沉沉的眼眸。
他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阴沉的天空慢慢浸染墨色。
风吹过林子,簌簌作响。
沉浸在墓园的静谧庄重里,沈青芋明显感觉到陈肆刚刚散去的悲伤复又回笼。
不知是在为谁。
-
时隔一周, 陈肆终于找到一份家教兼职。
辅导对象是一个六岁小男孩。
抵达他家时, 刚好七点。
小孩的父母都是商人。
令人意外的是, 他父母居然都在家。
小男孩坐在地上玩玩具,看到陈肆,拔腿跑过来,盯着他一直看。
妈妈晃了下他的小手,“怎么了?木木。”
木木奶声奶气地说:“这个哥哥好眼熟。”
沈青芋和陈肆俱是一愣。
木木小手摸着脑袋,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恍然,“我想起来了,在酒店我好像看到你了。”
木木一提,陈肆就自然而然想到那个酒店了。
他问:“是圣音酒店吗?”
他只在圣音酒店做过兼职。
木木点头。
女主人说:“当时,酒店有亲戚在那儿举办婚宴,我们木木受邀当个小花童。”
到了时间,话题戛然而止。
陈肆在女主人的带领下,和木木往书房走。
木木也是从那场火灾中死里逃生的。
原本,他父母是工作狂,经那件事后,决心享受生活,好好陪他。
木木的房间靠墙的一角摆了个画架。
半成品的画引起沈青芋的注意。
画上是个女孩。
挽起的发松散,发丝垂落在耳侧。
鼻梁秀挺,侧脸...和她很像。
过了一个小时,女主人来送了两杯温牛奶。
中途休息的时候,木木又说到酒店的经历。
死里逃生,是因为有一位姐姐救了他。
那个时候他和家人走散了,又急又害怕。
很多大人跑来跑去,他仰着头只能看到很多条腿。
周围混乱,害怕之际,一个姐姐抱起了他。
姐姐抱着他沿着走廊向前跑,跑进安全通道,混乱之中,几度险些摔倒。
直到将他送上消防云梯。
姐姐又折回去了。
他拼命喊,可姐姐头也不回。
木木双手撑着下巴,难过地想,“不知道姐姐去哪儿了,我怎么喊她都不理我,我还没跟她说谢谢呢。”
木木,就是那个小男孩。
陈肆意识到木木口中的那个姐姐,就是折返找他的人。
他瞬间呼吸滞住,绷紧身子,下意识问:“那你还记得那个姐姐的模样吗?”
“记得,我还画下来了呢。”
木木说着,跳下凳子,朝画架跑。
陈肆跟着木木过去。
应该是那个女孩救木木的时候,火势还没那么大。
记忆仿佛被拉回那天,那个女孩拉着他拼命往前跑,对逃生路线很熟。
她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画架上空空如也。
木木纳闷地‘咦’了声,“我明明画了的,我的画呢?”
冷风灌进卧室。
窗户开了条缝,截下一抹夜色。
陈肆看向窗外,“是不是被风吹跑了?”
这个解释很牵强。
但没有比这更有可能的了。
因为找遍家里各个角落都不见。
不光是木木难过,连带着他的家人都觉得可惜。
临走前,
木木拍拍胸脯,对陈肆说:“没事。哥哥,我记得,等我画出来给你看。”
“好。”陈肆回答。
画是被沈青芋悄悄丢出去的。
本来她觉得没什么,但听到木木和陈肆的对话后,她忽然意识到,画不能留。
陈肆一个人走在前面。
身形清瘦,风吹动他宽松的上衣,显得有些空**。
清冷月光下,路灯拉长他的身影。
他一言不发,走得很慢,背影孤寂。
看上去清冷又落拓。
沈青芋跟在他身后,咬唇盯着陈肆的影子。
走他走过的路。
忽然,沈青芋驻足,叫住陈肆。
她深吸一口气,在陈肆转身看过来时,说,“其实,那个女孩也没有那么重要。你没必要一直记着。”
空气仿佛有片刻的凝滞。
陈肆拧眉,表情凝重,一字一顿,似是强调,“重、要。”
沈青芋没给回应。
她能敏感地察觉到陈肆的低气压。
因为她的话,他生气了。
月色下,他们一前一后,原本交叠的影子逐渐分开,距离越拉越远。
沈青芋落在后面,脚步刻意放慢。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却仍像压了块千斤巨石,令她喘不过气。
-
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沈青芋发现自己在意前院的陈肆。
去上学,她永远是院子里最积极的那个。
因为早一点,可以从窗外看见陈肆。
他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样。
他很乖,学习好,最重要的是有家人陪着。
沈青芋总能看见阿姨陪陈肆打羽毛球、跑步......
以往那个时候,她都会趴在走廊写作业,偶尔偷偷看。
心里别提多羡慕了。
被父母接走后,每个暑假她回到小院,还是能看见陈肆。
他高了,更瘦了。
神情却比小时候更冷,更多时候,冷得像块冰。
再后来,她就没见到陈肆的母亲。
在意不知何时蔓延成了喜欢。
逢年过节,沈青芋特别想给陈肆送礼物。
折小星星,叠千纸鹤...写满祝福和喜欢的每个瞬间。
只是想想,她不敢这样做。
因为害怕,怕一旦这样,连悄悄仰望陈肆的资格都没有了。
明明没有交集,喜欢却那样深。
不知不觉将她吞没。
军训时,看到陈肆捂着胃有些难受的样子,她会故意绊倒自己,摔他脚边,借着自己看伤,让校医帮他看看。
可她脑袋垂着,散下长发遮住半边脸,从始至终没勇气和他说过一句话。
她的目光永远越过重重人海,聚焦在陈肆身上。
察觉他情绪不对,她也跟着难过,心不在焉。
她喜欢随着陈肆用餐的时间,然后遥遥走在他身后。
去食堂,注意他喜欢的饭菜。
她喜欢悄悄看着他的背影,看他逐渐远去。
因为,即便迎面遇上,她也没信心和他对视,哪怕一眼。
哪怕明知道对方眼里没有自己。
盛湘总说暗恋苦,可沈青芋甘之如饴。
只要能日日看见他,就好。
为他喜悲都好,她的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她不是聪明的小孩,能考上三中已经是极限。
可陈肆成绩那么好。
她心里时常斥责自己,不够资格去喜欢。
于是,她挑灯学习,加倍努力。
偶尔能和陈肆在一张光荣榜上,她会高兴一整天。
暑假,
沈青芋去梨和路的圣音酒店参加音乐会,并进行钢琴演奏。
灯光半明半暗间,她看见陈肆站在大厅角落。
穿着酒店统一的服务生工作服。
演奏前,她好几次调整乱了的心跳。在上台后,意外发现,陈肆压根没往舞台上看一眼。
糊味渐浓,空气中有种烧焦的气味,火势也愈来愈猛。
察觉不对劲,陈肆打开大厅两个侧门指挥大家离场。
大厅的人都跑了出去,渐渐分散。
一出门看到走廊窜起的火,大家再也淡定不了了。
哭天喊地,各自逃命。
此时正值盛夏,酒店内浓烟滚滚,气温渐高,灼热到令人窒息。
陈肆却往与安全通道相反的地方而去。
人群的哭嚷声盖过了警铃,他一个个房间敲门,排查旅客。
找到陈肆后,沈青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安全通道跑。
陈肆却拧眉,甩开她的手。
沈青芋心中骤然一紧,“陈肆,你不要命了?”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谈不上有多和颜悦色。
闻言,陈肆有片刻的怔愣。
是疑惑,她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但陈肆什么都没说,转身。
沈青芋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
她咬咬牙,道:“行,既然你不怕死,那我陪你一起被火烧死好了。”
她跟得很紧,扯着嗓子说话。
陈肆能听见。
他脚步未停,当她在胡说八道。
沈青芋捂着口鼻,锲而不舍紧紧跟着。
走出几步,发现她还在跟,陈肆停下,匪夷所思看着她。
趁这个空挡,沈青芋再次拽住他胳膊,拉着他跑。
那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
置生死度外。
把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但现在,她猜到了原因。
可能陈肆不是会舍己为人的人,他只是在泥淖中挣扎看不见希望,便没了活着的念头。
然而,她自诩喜欢他十多年,却连他的困境一无所知......
消防云梯可承载的人有限。
还剩一个位置。
陈肆推她,让她先上。
然而,沈青芋早悄悄解开他黑色上衣袖口处的流苏,绑在别人身上。
争分夺秒之际,陈肆没法去解。
在他被救走后没多久,酒店被烧成废墟。
丧生的人里就有沈青芋………
这些回忆陌生却又熟悉。
她蓦地想起一件被忽略已久的事——兴许,只有陈肆能看见她,压根不是因为她到死还喜欢他,而是因为她为他而死。
至少那个时候,她的喜欢并不热烈。
是隐晦的,悄无声息的。
想到陈肆的话,沈青芋皱眉,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重要...陈肆说重要。
倘若,他知道那个女孩是她,还死了,不知道会多难过。
他,会为她难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