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岁末凛冬, 图斯池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干冷强劲的北风一吹,将寒气灌入南岸的赤谷城。

傍晚的夕阳给大魏的旌旗镀上了一层干涸的红色, 数百米长的和亲队伍停在高骑骏马的年轻男子身后。

乌孙王易渠糜亲自迎接,他年过四旬, 高眉大眼,留着浓密的髯,头戴圆顶帽,身穿长至脚踝的圆领窄袖袍子,一副赳赳武将的模样。

易渠糜的手下望着装着大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嫁妆的车马, 迫不及待想上前接手,却被江以衎一个眼神骇住不敢动。

“五殿下,”易渠糜和善地朝马背上气度尊贵凌冽的江以衎拱手,“恪昭公主和戎骄糜的婚礼已经筹备好,还请殿下进入王帐。”

他从王后子琵口中得知当初子琵逃离皇宫前给江以衎种噬心蛊一事, 江以衎此番来送嫁, 必定会找子琵的麻烦,他不得不小心接待。

风声猎猎, 天光逐渐晦暗, 江以衎的玄色衣袂微扬, 他垂下藐视一切的眼瞳睨向易渠糜,“怎么不见子琵?”

易渠糜赔笑,乌孙国已经自愿归属大魏, 江以衎的态度再侮慢, 就算直呼王后的姓名, 他都不敢发怒, 只讪讪道:

“王后染了风寒, 尚在病榻,未能恭迎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江以衎慢条斯理地开口:“什么时候子琵出来了,公主才会被送进王帐,你看着办吧。”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留给易渠糜一个骄矜俊逸的背影。易渠糜在大冷天里额头冒出两滴汗,咬牙吩咐:“去,把王后请出来。”

江以衎登上了赵芸嫣的马车,明亮的烛光中,恬静温雅的少女身着艳丽华美的公主嫁衣,眉若鸦羽,眸似秋水,他心里好似被羽毛扫过一样痒痒的。

赵芸嫣在江以衎进入车厢的一刻吓了一跳,头上戴着的立凤形花冠的流苏珠饰微颤,她尽力敛神,把脚边少嫽送来的包袱往里踢了踢。

侍女知趣地退下,江以衎饶有兴致地拿起绯色口脂小罐,他用带了一层薄茧的指腹沾了些许口脂,随后碰上赵芸嫣的唇瓣。

赵芸嫣连忙抬手拉住他云纹刺绣的袖子,仰着小脸楚楚可怜地摇头道:“会弄花的。”

“弄花了也无所谓。”江以衎没有收手,继续用修长的手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描摹。

赵芸嫣的唇瓣被他捻挑得酥麻,还好很快有人请走了江以衎,她松了一口气,对着纹饰华美的铜镜,用丝帕擦掉了糊得乱糟糟的口脂。

她不急着重新上妆,而是弯腰抱起方才被踢至里面的一团包袱,脸上逐渐绽放出恬然惹眼的笑容。

少嫽给她安排好了去处,她今晚只需换上普通女子的衣裳离开,会有大火抹掉她在世间的存在。

*

王后子琵被侍女搀扶着,颤巍巍地来到江以衎马下,她万万没想到当年的孩子不仅活了下来,还受到皇帝的赏识,能够领队送公主出嫁。

子琵尴尬地咳嗽两声,她被易渠糜护在身边,夜色掩盖了她眼中的忐忑,她咧出笑容亲和道:“以衎……”

江以衎微眯凤眸,阴冷的目光仿若提剑直指,子琵迅速改口道:“五殿下,外面风大,还是快些进入王帐吧。”

队伍终于开始向里移动,迎亲的锣鼓声奏响,洪亮铿铿。夜幕转浓,橘黄色的篝火点燃,戎骄糜举着火把兴奋地骑马而来。

他早已换上了大红色的新郎衮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缓缓向王妃帐驶去的马车,“那架车里是公主吗?我有话要和公主说!”

“休得胡闹!”易渠糜制止他,“让公主稍作歇息,快将五殿下迎进王帐开宴。”

大魏成亲讲究吉时,易渠糜注意到自戎骄糜露面后江以衎的脸色便越发不佳,怕戎骄糜乱了规矩,忙不迭叫人拽住他。

一群身披黑甲胄的护卫拥着江以衎进入庭帐,江以衎不曾理会易渠糜客气的招呼,直接坐在最上首,声调轻蔑:“大王和王后不介意吧?”

易渠糜和子琵悻悻对视,勉力笑道:“殿下代表着陛下,我们当然不介意。”

戎骄糜不满地嘀咕着发牢骚,被易渠糜一瞪眼,只好闭嘴不言。

豪壮大气的鼓乐停下,乐师弹奏起婉转悠扬的笙歌管弦。一水儿腰肢细软的乌孙舞女露着肚脐摇曳而至,脂粉香气盈满整室。

易渠糜笑呵呵地举杯:“乌孙虽不及大魏地广物博,但美人还是有几个的,这些舞女任由殿下挑选。”

劲猛的风忽地卷起庭帐门口厚重的帘幔,不远处的篝火吞吐着妖冶的火舌,先前围着火把歌舞的人群全都不见了。

易渠糜心头猛地一跳,对上江以衎冰冷的眼眸,一层无形的气压盘旋在他头顶,他乍然起身,拉住子琵想往外跑。

江以衎冷笑一声,霎时刀剑铮鸣,护卫以雷霆之势将庭帐内所有乌孙贵族和官员都控制住。

被突袭的乌孙人目瞪口呆,庭帐内涌进更多黑甲胄护卫,顿时杀气腾腾。江以衎指了指碍眼的乐师和舞女,很快这些人便被拖了出去。

易渠糜脖颈上架着一把寒光烁烁的银剑,他面含薄怒高声道:“五殿下!乌孙已经归顺大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以衎缓缓踱步到瑟瑟发抖的子琵面前,镶金匕首出鞘,他用锋利的匕首沿着子琵的颞边一直划到下颌,她细腻的皮肉破开,血迹蜿蜒流下。

易渠糜和戎骄糜挣扎反抗,却被护卫取来麻绳缚得死死的,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你这是在弑母!”戎骄糜怒喝:“江以衎,母后也是你的母后,你不能杀她!”

阿念一拳将乱叫的戎骄糜打得头晕目眩,易渠糜眼看大势已去,赶紧拔高嗓音阻止:“你不能杀了王后!王后能解你的噬心蛊!”

子琵被点醒,她不顾破相的剧痛,浑身哆嗦着含泪哀求:“我可以解殿下的蛊,别杀我……”

“殿下!”庭帐外由远及近传来焦灼惊恐的女声,缀云和踏蓝跌跌撞撞跑进来,二人面无血色,摔跪在地,声音发颤:“王妃帐起火了!公主、公主还在里面!”

江以衎蹙眉,他将匕首插在桌案上,拂袖阔步向王妃帐赶去。

缀云和踏蓝紧随其后,磕磕巴巴地解释:“公主说马车上落了个东西,让我们……”

“闭嘴!”江以衎的声音中还蕴含着杀气,他早就吩咐过赵芸嫣身边不能离开人,等他把赵芸嫣救出来再收拾这两个蠢货。

远处的王妃帐火光雄雄,苫毡都快烧光了。

所有乌孙人都被大魏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圈禁起来,发现起火后,护卫们好一会儿才从乌孙人口中得知水源在哪儿,正慌慌忙忙地取水灭火。

狂风在翻搅烈焰,带着炭灰的火星子哔剥着跳到众人脚下,高温将一大片土壤都烧红了。

江以衎绸黑的眼底映着血光和火光,阿念见势不对,拦在他身前道:“殿下!都烧成这样了,您不能进去!”

眼前火海冲天,江以衎一把推开阿念,却有更多护卫前仆后继跪在他面前求道:“殿下,您不能进去!”

江以衎没工夫和他们耗,他一面觉得赵芸嫣不会蠢到碰上走水都傻傻地待在原地不跑,另一面又想起他曾对赵芸嫣说过“好好待在庭帐里”的话,心间涩涨不安,像被数万只蚂蚁同时噬咬。

高瘦颀长的身影不顾众人拼死阻拦冲进火海,阿念握紧拳头,向众人一挥,“我们跟着殿下去把公主救出来!”

数道浑厚的声音先后响应,一片黑色衣袍的男子扎进烧得只剩架子的王妃帐废墟,少嫽慢悠悠地从远处走来,瑰丽的面容上丝毫不掩惊诧之色。

一桶桶水接连倾倒,火势渐息。小半柱香.功夫后,江以衎步伐不稳地从火海出来,他怀中抱着一具气息微弱的女体,女子身上的大红嫁衣被烧成残片,小脸更是焦得无法辨认。

江以衎瓷白的脸上和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灰,他走出几步后,踉跄着单膝跪地,颤抖着手抚上女子硬成黑炭的小脸。

“赵芸嫣,”江以衎喉头微哽,“你怎么那么笨,让你待在庭帐里你就待在庭帐里,你不会跑吗?”

他伸手去探她的呼吸,空茫地发现她最后一口气都没了,搭在他臂弯的胳膊失去力量,直挺挺地坠落下去。

江以衎的心跳在一瞬间随之停滞,满腔愤怒和阴郁无处宣泄,他嗓音喑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你不许死!”

她是他的,他不允许她死,她怎么可以死?

熏烟弥漫,阿念领着一群护卫捂着口鼻咳嗽着从废墟中出来,一眼看见他们殿下失态的模样,忙把左右的人都遣下去。

少嫽望着这情景,似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上前推了推江以衎,“我说,你不至于吧?”

她飞快地瞄了一眼江以衎怀中的女体,不错,蒙混过关了。

江以衎后知后觉地抬眸,他的眼眶是绯红的,有两滴晶莹的泪挂在他眼角。

他极慢地眨眼,泪珠顺着他沾满灰尘的脸庞往下流,划出一道清浅的泪痕来。

“你还哭了?”少嫽露出鄙夷和震惊的神色,“你又不喜欢她,算她倒霉,死了便死了呗。”

他不喜欢赵芸嫣?江以衎的心脏剧烈收缩,他垂眸,用骨相清晰的手认真而温和地摩挲着女子黢黑的脸庞。

他怎么会不喜欢赵芸嫣?江以衎的手止不住颤抖,她朝他甜甜微笑的样子,她咬着唇瓣在他面前低声啜泣的样子,她闹脾气时反抗他的样子……

她所有的样子都刻进他的脑海,明明不久前还那么鲜活地和他说话,怎么突然就被烧死了?

少嫽忍不住皱眉看着江以衎失神的模样,“别做出这么一副深情的样子,怪渗人的。”

阿念跪在旁边,他这么多年跟在江以衎身边,最能感受到他们殿下异样的情绪,他随江以衎悲恸,劝少嫽道:“娘娘,您别刺激殿下了。”

黑压压的浓云流转,一道惨白的闪电迅疾地照亮大地,雷鸣轰轰,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护卫赶紧上前撑伞,江以衎周身灼热得仿佛要烧起来,抱着女尸向庭帐而去。

阿念快速跟上,少嫽犹豫着停在原地。

厚重的帘幕被撩开,江以衎带着湿气走进庭帐,他把女尸小心地放在桌上,蔑视所有惊骇的目光,抄起匕首走到戎骄糜面前。

戎骄糜被江以衎阴鸷的肃杀之气吓得浑身发抖,梗着脖子道:“你,你要干什么!那个尸体是谁?”

“那是赵芸嫣。”江以衎的心抽搐着,语气却是平淡的。他用匕首抵在戎骄糜的眼眶下,在易渠糜的怒吼声和子琵的惊呼声中剜下戎骄糜的眼珠。

戎骄糜的左眼只剩一个血窟窿,他痛得又哭又叫:“你把公主弄死了!你还要弄死我!”

护卫拉紧戎骄糜身上的麻绳,强制他不准晃脑袋。江以衎像是地狱里来的恶魔,他将匕首上的一团血肉丢到尖叫的子琵的脸上,而后用匕首对准了戎骄糜的右眼。

“我告诉过你,你再看赵芸嫣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江以衎面无表情地剜下了戎骄糜的另一只眼睛。他把赵芸嫣的死归结于戎骄糜,如果不是戎骄糜求娶赵芸嫣,那她绝不会来到赤谷城,更不会被活活烧死。

戎骄糜鬼哭狼嚎后痛昏了过去,江以衎转向一直在破口大骂的易渠糜和子琵,他的唇色苍白,疏离寡淡的神色下压抑着绝望的疯狂,嗓子像被撕裂一样沙哑不堪:

“你们,全都给赵芸嫣陪葬。”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