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渠糜惊恐, 挺身辩解:“五殿下!公主不可能被烧死,王妃帐仿照大魏的建筑修建,四角都有门, 她无论待在哪儿都可以逃出去!”

“你不能迁怒我们!”易渠糜继续吼道,“我是大王, 你不能杀了我和王后!”

江以衎露出厌烦的神色,护卫马上把易渠糜等人押下去。

子琵脸上的血都凝固了,她在经过江以衎时脸色发青,用刺耳的声音含恨道:“你把戎骄糜的眼睛剜掉了,我宁死也不会给你解噬心蛊!”

帐内安静下来, 缀云和踏蓝哆哆嗦嗦地叩拜在地,泪水决堤而下,“奴婢该死!奴婢自愿给公主陪葬!”

江以衎斜觑二人,他体内的蛊虫在撕咬着他的心,他浑身烫至绯红, 清俊的相貌浓艳如夺人心魂的鬼魅, 周遭浓烈的戾气和杀意让护卫们跪了遍地不敢抬头。

“滚下去,把公主收拾干净。”江以衎仍用冷静的声调说话, 但他修长的手指和浓密的睫毛却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阿念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风起云动的黑夜, 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庭帐端部, 顺着围毡往下流,洇湿荒芜萧疏的草地。

“殿下,您心里难受就和属下说说吧!”阿念看见赵芸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模样, 清晰地感受到他们殿下平静无澜的外表下冰冷的痛意。

“我怎么会难受?”江以衎眨了眨眼, 在火海里被灰粒烟尘熏得血红的凤眸悄无声息地流下一串泪来。

他从不把情爱放在心上, 他不允许任何人牵动他的情绪。赵芸嫣死了也好, 她那么笨, 那么爱哭,又那么弱,把她留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

他活着,不是为了和女子谈情说爱的,更不会因为一个女子的死就伤心欲绝,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赵芸嫣不重要,很快他就会忘记她。

阿念望着江以衎脸颊上不断往下淌的泪珠,他从没见过江以衎落泪,他的眼眶也湿润了,双手呈上绸帕,“殿下擦擦眼泪吧。”

江以衎的筋肉血管好像都要爆开来,他接过那方绸帕,向来持弓握剑、结实有力的大手此时几乎拿不稳一方轻薄的帕子,他烧红的俊逸脸庞上汗水和泪水交织。

他用力揩了揩眼眶,本就血红的眼底几乎要燃起来。

“我没哭。”他说,“我怎么可能哭?”

上赶着对他投怀送抱的美人那么多,赵芸嫣也不过其中一个罢了,她没有什么不同,她不值得他哭。

江以衎的脸色越来越灰暗,他将绸帕掷在地上,声线低哑:“去,把乌孙的官员一个个带来见我。”

他要做正事了,他不能因为赵芸嫣的死耽搁进程。

“殿下!”阿念跪在地上,满脸是泪,“您休息休息,等公主下葬了您再忙吧!”

“快去!”江以衎斩钉截铁地沉声吩咐,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受噬心蛊的啮啃,他明明服药了,怎么还会发作?

他的眼眶通红,尖削的脸颊上泪水不断,灼人的热气从剧痛的心口向外逸散,意识仿若遮天的云雾越发不清晰。

眼前是血红的色块,江以衎眨了眨细密的眼睫,他好像看见明灿清丽的赵芸嫣提着裙摆,臂弯间挎着装满莲子的竹篮,满身荷香,裙角蹁跹向他跑过来。

江以衎朝她伸出手,声音愈来愈低:“你没有死是不是?”

阿念的脸上出现裂痕,他们殿下这是出现幻觉了?他想起身扶一把江以衎,谁知下一刻江以衎身形不稳,一头向后栽去,闷声倒地。

“殿下!”阿念惶恐担忧地把江以衎安顿好,江以衎的噬心蛊复发了,来势比被巨蟒的毒牙咬下一块肉那次还要汹汹。

阿念唤人找来了被圈禁起来的老巫医,老巫医满脸皱纹,他被一把利剑抵着脖子,颤颤巍巍地把脉后禀报:

“大人,殿下这是悲伤过度,抵抗力下降,体内的蛊虫有机可乘活跃起来,小人马上去为殿下熬药。”

老巫医被护卫带下去了,阿念望着榻上脸色滚烫鲜红的江以衎,揪心又着急。瓢泼大雨一直未停,砸得人的心慌乱不止。

少嫽捧着暖炉进入庭帐,稀奇道:“听说他晕倒了?”

阿念颔首,语气低落:“娘娘,公主的死让殿下伤心了。”

少嫽挑眉,“他还会伤心?”她凑上前,看见江以衎异常红润的薄唇正在轻轻张合,俯下身,听见他干涩的呢喃:

“赵芸嫣……赵芸嫣……”

江以衎居然在唤赵芸嫣的名字,少嫽默了默,放下暖炉,亲手接过侍女呈上的裹着冰块的布囊,敷在江以衎冒着细密热汗的额头上。

“外甥,”少嫽很久不曾这样唤江以衎了,她带着长辈的谆谆善诱耐心劝道:“人都走了,还是算了吧。”

赵芸嫣离开得决绝,没有一丝留恋,就算把她找回来,强扭的瓜始终不甜。

少嫽叹息着抬手去捋江以衎被汗水浸透的额边发丝,却蓦地被意识糊涂的江以衎死死地攥住手腕,听他咬着牙的低泣声:“赵芸嫣……”

榻上的江以衎低垂的睫毛挂着泪珠,嘴唇紧抿,心口不时抽搐,一副被噬心蛊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样子。但他的力气却大得吓人,狠狠地握住少嫽的手腕不放她离开。

少嫽痛得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向阿念,“快点,把我的手救出来,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

烛台的火光跳跃摇晃,阿念费了好大功夫才掰开江以衎的手,他抹着眼泪对少嫽说:“娘娘,殿下清醒的时候还不承认,昏过去了才把心里话说出来。”

他哽咽,“我们殿下命苦,公主的命也苦,王妃帐怎么就突然起火了呢?”

少嫽移开目光,轻咳一声,“传我的命令,去把子琵带上来,让她给江以衎解蛊毒。”

不多时,戴着手铐脚铐的子琵被护卫押上来跪在少嫽脚边,护卫取下子琵口中塞着的布后,她立刻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哆嗦道:

“少嫽,你、你怎么来了?”

少嫽掀了掀嘴角,望着保养得当的女人脸上的那道匕首划痕,冷诮一笑道:“姐姐看见妹妹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子琵怔忪着点头,她伸出戴着手铐的手攥住少嫽的裙摆,“我的好妹妹,你劝劝殿下,他不能杀了易渠糜,他不能杀了我。”

“好啊。”少嫽踢开子琵的手,悠哉道:“你把他的噬心蛊解了再说。”

室内沉默良久,老巫医把熬好的药端了上来,阿念让老巫医亲口服下,确认无毒后才喂给江以衎。

子琵用凉薄的目光盯着榻上孱弱的年轻男子,嗒然麻木地开口:“种在他身上的噬心蛊无解。”

“什么?!”

子琵苍凉地笑着摇头,“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噬心蛊入夜就会发作,体温高热,心脏被蛊虫噬咬,整夜睡不好觉。按理说,他早该精神匮竭而亡……”

阿念狠劲蹬了一脚子琵,压制不住火气吼道:“你这个毒妇!”

子琵痛得惨叫一声,接着缓缓笑了,“我的妹妹少嫽,你是回来报仇的是不是?大魏人心思歹毒,我和大王没有设防,真以为他们有意交好和亲,一个不小心,就被大魏人灭了。”

子琵死盯着少嫽,“你要记住,你是乌孙人,你是乌孙的公主,你不能和大魏人同流合污,父王和母后在睁着眼睛看着你!”

“把她带下去。”少嫽无动于衷地开口,嗤笑一声,“易渠糜杀了父王自立为王,姐姐还好意思提父王?”

叮叮当当的脚铐声走远了,少嫽与阿念面面相觑,阿念锤着心口道:“娘娘,噬心蛊解不了,殿下怎么办?”

“等他醒过来再说吧。”少嫽嗓音温淡,“他可比我们有办法。”

这场冬日里罕见的暴雨下了一整夜,把干旱的赤谷城短时间浸得湿润起来。

护卫们有条不紊地将乌孙贵族和官员分开囚禁,侍女把恪昭公主清理干净的遗体装进了冰棺。所有人都在等待江以衎醒来,进行下一步动作。

江以衎昏沉地睡了十来日,他陷入死寂的梦魇中,心脏抽疼,只有梦见赵芸嫣时蚀骨疼痛才会缓解。

他看见赵芸嫣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手,泪光点点地哀求:“殿下,奴婢错了。”

他看见赵芸嫣一点点凑向他的唇瓣,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发颤,在她的杏眸下投射出一小片撩动人心的阴影。

他最后听见赵芸嫣糯糯的告白:“芸嫣喜欢殿下,芸嫣不会跑的。”

我也喜欢你。江以衎喜欢你。

他的嗓子像被撕裂一般,想说却说不出来。

阿念招来侍女给他们殿下喂水,忧心道:“殿下都瘦了一圈了,怎么还不醒过来?”

云层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动,风华俊朗的年轻男子蓦地睁开眼,侍女连忙退后跪地,“殿下,您醒了?”

江以衎的凤眸如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的视线极缓慢地扫过室内服侍的众人,用低冷的嗓音吩咐:“去把赵芸嫣叫过来。”

阿念心口一紧,噗通一声跪在塌边,眼眶发红道:“殿下!公主已经殁了!”

殁了?江以衎素来极快的脑子此刻缓不过神来,他坐起身,瀑发披散着,睥睨跪了一地的护卫和侍女。

赵芸嫣好像的确死了,被火烧死的,是他亲自把她的尸首从废墟里抱出来的。

“死了也好。”江以衎对自己说,他的胸口猝然发闷发胀,他大口咳了起来,薄薄的一层殷红的血液喷在地上,两三只黑色的小虫子淋着血在剧烈地蠕动。

江以衎眸色晦暗地盯着地面,老巫医惊诧地抬头道:“殿下!您体内的蛊虫排出来了!”

阿念面上狂喜,抱拳哽咽道:“苍天有眼,殿下不用再受噬心蛊的折磨了!”

“是么?”江以衎收回视线,漠然道:“你去问问子琵,她给我喂了多少只蛊虫。”

阿念收敛喜色退了下去,老巫医把蛊虫捞进盅子,地上的血迹被侍女清理干净。

江以衎从榻上下来,他披了一件黑色裘衣走出庭帐。

朔风簌簌,天蒙蒙的好像要下雨,来往的护卫纷纷向江以衎行礼。

他去看了冰棺里装着的赵芸嫣的尸体,她白皙的小脸烧焦了,素手蜷缩成一团,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棺椁里,那么娇小又可怜。

江以衎让侍卫启开冰棺,他俯身想碰碰她的发丝,却突然停滞动作,水墨般沉静的眼眸中浮现异色。

赵芸嫣身上的气息不是这样的,她是清甜干净的,不会有这么重的香料味。

他挑起眸光看向守棺的缀云和踏蓝,“你们给公主熏了什么香料?”

缀云和踏蓝膝盖一软跪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奴婢没有!公主从来都不喜欢用香料,奴婢不敢擅自给公主熏香!”

江以衎神情一敛,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吩咐护卫取来赵芸嫣给他绣的香囊,拿出香囊里面那缕发丝轻嗅,这才是赵芸嫣的味道。

他的眸色徐徐沉了下来,命令缀云和踏蓝道:“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件不漏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