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附近”,实际上,那家火锅店位于两站地开外。耿京川拎着十多斤重的琴包,带冷炽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酒吧街一带消费很高,面前的饭店看上去平易近人,里面坐满了工薪阶层的食客。耿京川推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因为他脸上有一丝愧色。

其实冷炽不在意。

他家境不差,刚入学时还不习惯省吃俭用,被生活磋磨了四年,他明白什么叫人穷志短。换成是他,也不会去追求虚幻的格调。

“挺火啊,看样子错不了。”

冷炽眼尖,先一步找到窗边的空桌,拿起菜单研究。

耿京川小心地放好琴包才坐下:“有一阵子没来了。”

“你来过?那你点菜。”冷炽把菜单推过去。

他对吃不太上心,也没什么忌口,和别人吃饭总是很随意。

“上次来这儿还是和庄仲一起。”

菜单是一次性的印刷品,耿京川用桌边的铅笔在上面勾了几笔,把单子递给服务员。

冷炽忐忑地等他的下文。

他隐约能猜出耿京川带他来这儿的原因,也许在看到自己那一刻,他就准备和自己谈谈。都怪自己太心急,不分青红皂白地撒野,丢人又伤人。

可惜菜上得很快,守着一桌菜聊天实在不合时宜,只好先吃再说。

冷炽发现耿京川比自己还糙,他直接点了份省心套餐,外加一打啤酒。冷炽又开始困惑,他省下的精力都花到哪去了?这么简朴的生活,他怎么攒不下钱?

但这都是不该问的问题,他只能闷头吃菜。锅底的味道不错,不蘸小料也很入味,肉类和蔬菜都新鲜量足,能撑这么多年的火锅店还是有点水准的。

冷炽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牛肉:“真不错,怪不得你能记住这儿。”

“就算忘了,你这么刨根问底,我也得想起来。”耿京川不紧不慢地喝啤酒,“说吧,你跟着我干什么?”

“啊,你发现了?”

“我要是你,就不那么鬼鬼祟祟的,满大街数你最可疑。”

冷炽脸皮一热,赶紧和他碰杯:“我就是想知道你干嘛去了,你最近都没空搭理我……我是说,你要是遇到什么事,跟哥们说说,没准我能帮点小忙呢。”

耿京川干了杯:“这事我不愿意让别人掺和。”

“为什么啊?”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那地方太乱,不适合你。”

“我又不是小孩,不就是露大腿吗,片儿里早见过了

“不是环境乱。这种活干多了,人就沉不下心,只想着怎么耍花活,怎么糊弄事。你还没去过正经地方,我怕你被带偏了。”

冷炽面红耳赤,暗骂自己脑子里都是什么破玩意。

耿京川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满上,然后干杯:“这事儿我没告诉你,怪我。”

冷炽陪了一杯,脸上的燥热凉了几分:“哥,你为什么要干这个活?是缺钱吗?”

当面让人承认缺钱有点过分,但耿京川没有情绪,坦率道:“我是需要钱。”

果然。

猜想被验证,冷炽又问:“多吗?我下个礼拜领工资。”

“你不问我要钱干什么?”

冷炽愣了一下,迟疑道:“我问的话,你告诉我吗?”

耿京川苦笑着叹了口气:“我继续讲庄仲的事吧。”

故事的下半段并不陌生。一个理想主义者不断攀爬,不断自我怀疑,最后遁入虚无。这种情节在故事里发生过无数次,然而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坠落,还是会感到巨大的冲击。

“……当时有挺多人跟她睡过,也有人想和她谈恋爱,都被甩得挺惨。庄仲也陷进去了。那女孩和他睡了一晚上,就再也没联系,电话不接,碰到也装不认识。那会儿庄仲特别躁,隔三差五就和人动手,胳膊差点被人打断。”

“这女的什么意思?”

“集邮。有这么一类人,喜欢和乐手睡觉,只睡,不谈恋爱。”

“图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庄仲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然后,他的技术又精进了。”

耿京川抬头吐烟。头顶是深紫色的夜空,半轮月亮躲在乌云后面,被热闹的街灯衬得很暗淡。冷炽和他坐在路边的花坛边,酒劲上来,他们的脚步都有点虚浮。

“这不是挺好吗?”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大家一门心思搞创作,演出,想着有一天能出唱片,混出名堂。所有人里,庄仲创作最来劲,现在想来,他那时候的状态不对。”

“他怎么了?”

“庄仲原本是个很散漫的人。除了音乐,他还有不少爱好,看书,写小说,到处逛,后来他就只剩下贝斯。我这才发现他胜负心那么强,做什么都得做到最好,差一点都原谅不了自己。他练琴能练到握不住筷子,这点和你有点像。”

也不知为什么,冷炽特别不喜欢这种比较。他看了一眼耿京川,后者的眼神很遥远,仍沉浸在回忆中。

“我们在地下混出点小名,开始到各处给人暖场,参加点拼盘演出。说来挺奇怪,庄仲这人长相也就是普通人,却特别招女孩喜欢。被那姑娘伤了之前,他是来者不拒。后来他就谁也看不上,有追得太厉害的,他直接让人家滚。”

“这也……”

“拼盘混得多了,什么人都能遇到。有一次,我们在地产商的开盘活动演出,庄仲又碰到那女孩,她当时和一个参加演出的小歌星在一起。后来那个歌星走关系上了春节晚会,火了。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因为溜冰被抓了。抓他那天,房间里还有几个人,其中就有那女的。”

耿京川用徒手掐灭了剩下的半支烟,在灰烬上碾了又碾:“没过多久,她就死了。药物中毒。”

这是死亡证明上的含蓄说法,实际上就是吸毒过量。冷炽对她的结局毫不意外,只觉得困惑,人为什么要这样毫无意义地寻死?

“庄哥知道这事是什么反应?”

“他想不通,不理解那女孩为什么要这么疯狂地寻找刺激。他说世上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哪一种都比这种虚幻的快感值得沉迷。”

“是啊,”冷炽深表赞同,“二哥清醒。”

“他清醒个屁。”耿京川冷哼,“那一阵是毒品严打,不少人都出事了。庄仲最喜欢的主唱被抓了典型,重判,而且上了电视。他在电视上人模狗样地忏悔,说自己靠致幻剂找灵感,不少歌都是嗑嗨了之后写出来的。”

“操,谁啊?”

“是谁都不重要了。庄仲这傻逼彻底幻灭,觉得什么都荒谬,人都不正常了。他天天问我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他妈哪知道!劝他,骂他,都没用。严打过后演出也少了,庄仲一直家呆着,不练琴,也不找我们玩。再后来,他就跳楼了。”

耿京川的叙述和巴音大致相同,省略了他拼命抢救庄仲那一段。冷炽久久地沉默,他想不通,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深深的困惑堵满胸腔,喘不上气。

“哥,给我根烟。”

耿京川看了他一眼,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

冷炽不会抽烟,呛了好几口也没点着。他正和打火机较劲时,耿京川没收了他手里的烟:“别硬抽。”

“我不明白。”冷炽茫然地瞪着眼睛。

“我也不明白。别琢磨了,庄仲就是想得太多,把这儿都折腾坏了。”耿京川指了指太阳穴,“聪明人就这点不好。”

冷炽“哦”了一声,心想自己要是聪明人,早就看清一切,不用这么漫无目的地乱撞了。这会儿他对庄仲的情绪很复杂,既有惋惜,又有点隐隐的嫉妒——他在耿京川这里的评价总是很高。不过,如果他还活着,自己大概能和他做朋友吧……

“回去吧,太晚了。”

耿京川站起来活动关节。他不喜欢久坐,这让他感到枯萎,仿佛正在死亡。

“几点了?”

“十二点多了。”

“操,回不去了。”冷炽掏出手机,十二点半。

“你不是毕业了吗,怎么还住宿舍?”

“早就搬了,一直没机会叫你过去玩。房东把宅基地盖成三层小楼,一楼自己住,楼上租出去,每天晚上十一点锁门,跟宿舍没啥区别。”

“去我那凑合一晚上吧。”耿京川拎起琴包,“条件不好,你得有点心理准备。”

“我睡地板都行!”

冷炽莫名地高兴起来,耿京川还没请他去过住处。心情愉快,他酒都醒了不少,硬是抢下耿京川的琴包,自己背在身上。

所谓的住处,其实是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

那里曾经是个锅炉房,小区改成市政供暖后,锅炉就被拆除了。有人动了投资的心思,从物业把它买下来,砌了薄墙隔断,改成单间租出去。这种非法出租房环境恶劣,有些连窗都没有,但价格非常便宜,比巴音住的打工宿舍租金还低。

地下室里大部分房间都没有窗户,想要通风,就只能敞着门。隔断墙薄得只能遮挡视线,不仅能听清隔壁的电视,还能听到隔壁的隔壁吵架的声音。隐私在这里几乎不存在,能享受一晚上安静的睡眠,已经是难得的满足。

耿京川房间的一面墙上,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个两尺见方的洞,被装上了一扇小窗。窗台是斜坡的,那里曾经装着锅炉房进煤通道。六七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对面的墙上用角钢固定一尺来宽的长条木板,勉强能当桌子用。墙角堆着几个塑料箱,大概是装着耿京川的行李。

冷炽从没见这样的环境,在他的认知里,这比建筑工人的工棚条件还差。他租的也不是什么好房子,但和耿京川这儿相比,竟显得有点奢侈,因为他的房子里有一间小厨房,还有能洗澡的卫生间。

他站在门口发呆,耿京川以为他嫌屋子乱,忙把**的书和衣服收起来,又擦了擦桌子——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的东西少得可怜。

“坐**。”

冷炽不急着坐下,他想知道的东西再也经不起一点等待。

“哥,你攒钱要干什么?”

耿京川笑笑把桌上的本子递给他,里面是自制的六线谱,上面用铅笔标着数字:“我嫌五线谱麻烦。”

那是他写的歌。耿京川和冷炽都很重视旋律,但他的风格更开阔,大起大落,颇有气势,适合有史诗感的词句。

冷炽坐在他的**,把本子摊在腿上看得入迷。他脑子里过着旋律,突然发现耿京川的审美和口味和自己十分接近。他在整体把握上不如耿京川,但在有些时候,后者又写不出冷炽那样灵气四溢的片段。

这一点冷炽和耿京川刚好互补。

“我租了间仓库,位置在铁道旁边,附近没居民,刚好可以当成排练室。现在还缺点钱装修,不过也快了。”

耿京川也坐下来,劣质的弹簧床垫咯嘣作响。

“本来想收拾好再告诉你们,你也太急了。先别告诉巴音和卫卫,俩小孩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都是从嘴里省的钱。”

冷炽心中五味杂陈,耿京川又说:“我想再试一次。”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说出口,冷炽自己也笑了。看乐谱那会儿他就明白了耿京川的意思,只是他心里还别扭着,怎么也得把气话吐出来才痛快——这当然很幼稚。

“是我说话太冲。” 耿京川有点不好意思。

冷炽赶紧让他打住:“你总得给我个正经邀请吧?我上赶着贴了那么久,得摆点谱心里才平衡。”

耿京川愣住:“怎么个正经法?签合同?”

“签你大爷的合同!”冷炽推他一把,“我之前求你带我,你爱答不理的,这会儿你得求我。”

“出息。”耿京川笑着骂他,但还是给足了面子,“我们乐队现在缺主音吉他手,我觉得你不错,你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

“行行行,我跟你混。”冷炽发现自己真受不了这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肉麻死了。”

耿京川目的达到,难得地继续开玩笑,伸出一只手,非要和他握手。冷炽满床逃窜,无奈空间狭小,他到底被耿京川按倒,攥住手捏得嗷嗷叫。

夜深人静,他俩压着声音说话,还是把隔壁吵醒。对面操着方言骂脏话,冷炽连忙缩着脖子说对不起。

“睡吧,天都快亮了。”耿京川掀开铺盖。

冷炽这才发现,他们不仅要挤在一张**过夜,还得大被同眠,因为耿京川没有多余的铺盖。这时,另一侧隔壁又传来新动静。刚才吵架那对男女,此刻发出一种令人尴尬的暧昧声音。

他们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