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鼾声此起彼伏,冷炽在翻来覆去地失眠。

他的睡眠向来很好,下铺也习惯了他睡熟之后像死人一样无声无息。所以当他被摇晃铁床弄醒时,吓得直接坐起来:“地震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躺回去蹬楼上的床板:“你丫撸管呢还是操床呢?”

冷炽探出半个身子:“哎,你说视觉给人的冲击力大,还是听觉?”

“冲击力……你半夜不睡觉,研究这玩意?”

“哪个刺激?”

“你丫有病。”下铺蒙头不理他。冷炽轻轻翻下来,溜进他的被窝,下铺又是一炸:“我看你挺刺激。”

“视觉还是听觉?”冷炽按住他。

“操——”下铺挥开他的手,搂着被缩到床角,挠头道,“我觉得是听觉吧。”

“为什么?”

冷炽只穿着一条短裤,身上冷,掀开被角想蹭点热量,又被下铺一脚蹬出去。

“人还没出生就有听觉,我姐怀孕的时候,成天搂着收音机放莫扎特。眼睛就慢得多,我外甥女三个月才会认人。这就说明,听觉的刺激比视觉更简单直接……你看片不开声音能射出来吗?”

“有道理。”冷炽揉了一把下铺的头,就爬回上铺,“晚安。”

“魔怔。”下铺嘟囔着躺下。

冷炽回到被窝,意识渐渐昏沉。

前半夜,他脑子里一直转着耿京川的琴声,现在又混进另一个。

期初是微弱的火星,压抑着,在朔风中压积蓄能量。它吞噬每一片枯叶,一寸一寸地攀爬,直到占领平原,把大地变成火海。冰与火的声音在脑中碰撞厮杀。

一种迫切的冲动推着他释放。白天,他试过用浓郁的色彩重现画面,一到夜晚,余烬就在他梦里复燃。他无法安眠,合眼就能看到那个画面,耳中灌满火与风。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用绘画表达,也最后一次确认,静止的画布关不住自由的火,只能留下它掠过的瞬间。他要像火一样,在持续的白热下燃烧,在无边的旷野上驰骋。

他要用动态的语言描述这个梦。

可惜在能够顺畅编曲之前,他就像个怀揣千言万语的哑巴。

“教教我吧,哥。”

冷炽蹲在耿京川脚边,摆弄效果器的接线。

他用很短的时间就摸熟了新吉他。改用拨片,弹出干净的音符,这些手头技巧他很快就摸熟。花时间的是电吉他的配件,他要认识各种效果器,学会调音箱,什么是过载,什么是失真、混响、延迟……陌生的设备制造出无尽的效果,简直是门复杂的学问。

冷炽当然不怕难,甚至喜欢这种挑战,他有些年没这么如饥似渴地学习了。上一次熬夜写笔记,他还在上中学。然而学得越多,他就越感到焦灼。像一个刚接触绘画就想画出宏大场面的初学者,他急着用这点现学现卖的技术写歌。

耿京川一直不肯教他,他就搬出老办法,软磨硬泡,死缠烂打。

“哥——”

冷炽仰着脸溜须。他打定主意,如果耿京川不理他,他就更不要脸一点——在他干出抱大腿这种事之前,耿京川连人带凳子后撤半米远:

“我还是那句话,等你走利索了,再学着跑。”

冷炽扑了个空,沮丧道:“你说过,我的技术够用了。教我吧,我也想写你那种大SOLO……”

耿京川被他磨没了耐心,皱着眉点烟:“过时的东西,你学它有什么用?”

“过时?”

“硬摇和金属早就是历史了。你要想混出点名堂,不如去玩朋克。不需要多少技术,比金属更直接,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冷炽没想到耿京川能说出这种话。

在美院里,他经常听同学讨论画什么最容易成名。美术史教材上的风格都已经过气,激进的人正在思考放弃绘画,改做装置和行为艺术,能沉心下钻研古典绘画的人越来越少。冷炽虽然不喜欢古典画,但他喜欢表现主义风格,和更先锋的艺术形式相比,它也属于老掉牙的东西。

他喜欢的音乐也一样。在那些音乐里,吉他手和主唱分庭抗礼,琴弦上的华彩光芒四射。乐器不再是人声的伴奏,它和人声一样,闪耀着灵魂的弧光。被称为英雄的吉他手创作出令人惊叹的乐段,他们的演奏亦是时代的高音。

可那个时代早已没落。

精湛的技术随着吉他大师的退场远去,简单的和弦和直接的表达合上了时代的节拍,朋克一度复兴,电子音乐和更多元的风格接踵而来。时代的情绪日渐平和,人们不再愤怒,也不想反抗,审美越来越柔软,迷幻,轻盈。

这种时候,叛逆就成了一种错误,成了标新立异的刻意为之——活在当下吧,为什么要思考宏大和遥远?你在抗拒什么?你在愤怒什么?你的摇滚又是什么……

“这不是我想要的。”冷炽站起来,“如果我想混日子,当初就不会学画画。谁都知道,顺应时势是最安全的,去考个师范进编制,画点流行的抽象画,写软绵绵的小情歌,发不太出格的牢骚。我知道怎么让人喜欢我,这是艺术家的本行,但让我一辈子撒谎,一辈子低头弯腰,你不如现在就阉了我,或者,直接弄死我……”

他攥着拳头,身体微微发抖,脸也涨成红色,用死磕到底的眼神瞪着耿京川。

“傻不傻啊?”

耿京川依然坐着,脸上却现出无奈的笑,烟也抽不下去了。

“你多大了,怎么这么不禁逗?”

他也站起来,捏着冷炽的脖子,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自己也坐在旁边。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用严厉镇压冷炽的质疑。自始至终,他都在微笑,包容得近乎温柔。冷炽提心吊胆,不知道他要怎样批评自己,又为他眼中隐隐的忧伤困惑。

耿京川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吗,为理想去死很容易。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人提起你,不会觉得你死得其所,只会说,这家伙一事无成,死得窝囊。你得活着,咬牙活着,为了你的目标,受着你不愿意受的东西。就算这样,你忍到最后,也不一定能成。没那么容易,别动不动就起高调。”

冷炽仍有点不忿:“你又给我泼凉水。”

“否则呢?”耿京川搭着他的肩,“我给你鼓掌,把你糊弄到台上,让观众笑话你那点寒碜的技术,然后听你吹理想和情怀?”

冷炽臊得抬不起头。

“去跟巴音学学乐理,长长见识再说。”

“不能跟你学吗?”

“跟我能学什么?”耿京川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我五线谱都看不明白。”

冷炽又挨了骂,他在耿京川这里经常挨骂,极少得到鼓励。耿京川不给他半点幻想,只让他看光鲜背后的残忍事实,吓唬他,威胁他,逼他知难而退,给他自知之明,又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他最实际的支撑。

有友如此,冷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耿京川这样的师长和朋友。他只知道自己着实幸运,在风风火火的年纪,有耿京川能拉住自己的缰绳,不至于在盲目中虚掷青春。

冷炽认真地看着他:“哥,我能给你做点什么?”

耿京川轻笑:“我又不图你什么。”

“你这样,我实在过意不去……”

“别黏糊了,好好练琴。”

冷炽隐约能感觉到,耿京川说这些话,和那位死去的二哥有关。他再找巴音时,后者却只谈音乐,再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巴音教东西很系统,也很实际,再加上对吉他也有涉猎,他告诉冷炽的不少创作方法都是以吉他手的角度出发。和耿京川一样,巴音也不居功:“我只会打鼓,不会写歌。这都是老师教的,能不能用上,还得你自己琢磨。”

他越是谦虚,冷炽越觉得佩服。巴音受不了他的吹捧,连忙转移话题:“你没听过卫卫写的歌吧?她不光会写曲,还会填词,川哥有好几首歌,词都是她写的。”

“好家伙,你们个个身怀绝技。”冷炽赞叹,“我就纳闷,你们怎么不自己搞乐队呢?”

“缺人。”

冷炽忽然紧张:“缺什么?鼓、贝斯、吉他都有了……”

“吉他手不够用。”巴音很坦率,“川哥的曲子要双吉他才能发挥,他自己又是主唱,兼职也只能兼个节奏吉他。得找个靠谱的主音,最好有点创作能力,不能照本宣科。川哥对人品的要求也高,之前合作过几个人,都被他骂跑了。”

冷炽失笑:“我现在还没被骂跑,是不是全靠脸皮厚?”

巴音摆摆手:“你这根本不算。之前有个嗑药的,川哥直接把他揍跑了。”

“你觉不觉得,川哥是在培养我?”冷炽半开玩笑地试探。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前不久耿京川还在骂他,水平只够玩朋克。但是,和耿京川一起组乐队,在台上和他旗鼓相当地飙琴,这画面也过于诱人了……

巴音沉默片刻:“他其实挺矛盾的。”

冷炽心脏狂跳,矛盾什么?他有这个意思?还没学会走呢,别惦记上天的事……他拼命稳住情绪,干笑着带过话题。

这件事就像一颗种子,在冷炽心里发芽,长草,模糊的未来越来越清晰。

冷炽的速写本里攒了不少没头没尾的诗,有些旁边带着涂鸦,有些找不到画面相配。他随手翻开一页,空白的纸上,只有几行字,旋律却在笔画间升起。

要么让我飞翔

要么将我埋葬

我不安分的骨头

风,与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