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喝到眼神飘忽,仍不忘嘱咐冷炽:“别让川哥知道,也别跟卫卫提。”

冷炽搂着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就当没听过。”

“那你就是我哥。”

他们把啤酒换成果啤,话题也换成了音乐。冷炽发自心底地喜欢耿京川和他身边的人,比如巴音。这人哪怕喝多了酒,也不说一句片汤话,更不装逼吹牛。和他聊得越多,冷炽就越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向他请教系统学习乐理的教材,巴音也不含糊,有什么说什么。

聊到不得不分别,两个人才摇摇晃晃地抢着付账。到底是冷炽清醒一点,准确地把钞票塞到老板手里,扶着巴音离开。

“冷哥,川哥当年、也和你一样。”

“什么一样?”

“他也这么和我聊,让我教他五线谱——你们吉他手都看六线谱嘛。我吓了一跳,他比我大好几岁,我坐着,他蹲着,特认真……真的,一点架子也没有。把我弄得、特别不好意思,你怎么也这么客气……”

“这有什么?学东西,不丢人。”

“川哥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他也没少照顾我和卫卫。冷哥,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就是,特别好……你别让他难过,行吗?”

“那不能,他也是我哥。”

有这句话,巴音放心下来,朝冷炽摆摆手:“你快回去,一会儿宿舍就锁门了。”

冷炽坚持把他送回住处。

巴音的住处在一片高档写字楼后面的打工宿舍。玻璃大厦的光鲜背后是几座简陋的水泥小楼,这里住着城市的另一个阶层。快递员、洗碗工、服务员和刚入行的地产中介……形形色色的,为人民服务的人民。

水泥楼的走廊肮脏灰暗,仿佛永远也打扫不干净。走廊两侧是狭小的房间,有些没有窗,有些没有卫生间,还有一些塞满了上下铺的铁管床,走路的过道都晾满衣服。

潮湿的空气里混着烟味、饭菜味、下水道味,各种说出不出的浑浊味道,这些味道熏得冷炽酒气上涌,差点吐出来。

巴音仿佛没有闻到,有点羞惭地向他介绍这栋楼。

他说这里不仅住着打工者,还有几个搞艺术的年轻人。他们连艺术村最便宜的工作室都租不起,只能合租打工宿舍。这里面最穷的是个画漫画的,他在网上连载着画风奇怪,也没什么人看的漫画。为了他的漫画,他不得不接些勾线的外包活儿,一张稿子只有几块钱。他好像只有一条裤子,夏天穿到冬天……

冷炽听得直皱眉头:“图什么啊?”

巴音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有一扇通气的小窗,没有独立卫生间,只能到走廊另一端解决。和外面的脏乱截然不同,这里干净得不像单身汉的房间,连床单都被精心铺平,没有褶皱。

冷炽不好意思坐在**,就在床角站着,假装打量房间。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巴音没什么家具,也没有多余的摆设。除了桌子和床,就是垫在木头上的乐器,周围放着几个除湿包。

不知道耿京川的住处是什么样,也这么简陋吗?

冷炽想象一下,否定了这个念头,买得起几万一把的Musicman的人,怎么可能住打工宿舍?

回到美院宿舍时,宿管大爷正要锁门。冷炽一个冲刺闪进去,侥幸没被关在外面。室友们画速写的画速写,打游戏的打游戏,人间疾苦被远远地留在那栋水泥楼里。

洗漱之后,冷炽躺在铺上发呆。他想起巴音,二哥,还有那个画漫画的年轻人。

是什么撑着他们过这种遭罪的日子?没人看的漫画到底画给谁?还有那个“二哥”,是什么样的山穷水尽把他逼到这一步……

如果是自己呢?

冷炽想不出来,他从没体验过这种日子,即使他的生活已经比同学艰难许多。

没过多久,耿京川就给他打电话,说那把依班娜的价格有个很不错的折扣,之前买琴的价格,现在可以再买一个音箱。

冷炽一进琴行就看到巴音,从他不善掩藏的表情能看出来,耿京川态度的转变,少不了他的功劳。冷炽用力地搂了搂他的肩,小声在他耳边道谢:“什么也不说了,兄弟。”

巴音不好意思地推开他,指着隔音门:“里边等你呢。”

冷炽试琴心切,到了门口,他突然想起和耿京川之间没法明说的别扭,不由停下脚步。然而隔音门从里面打开了:

“磨蹭什么呢?进来。”

冷炽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琴房。他想不明白,明明错不在自己,为什么还会有心虚的感觉。

耿京川也好不到哪里去,硬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子旁边,上面横放着一个挺厚实的琴包。

“打开吧。”

“啊?嗯……”

冷炽的手在半空比划一阵,终于找到琴包的拉链,他惦记许久的电吉他静静地卧在泡沫里。深红色的琴体上是蓝色渐变涂装的枫木面板,由浅青逐渐加重到深蓝,加上平缓均匀的木纹,好像宁静的海面。

吉他旁边有个敞开的纸箱,里面是连接线、琴带和拨片,外加一堆备用的配件。他又看了一眼琴包,果然比原厂琴包质量更好。所有的配件都是精心挑选的,连拨片的颜色都能和琴身搭配。

“这些是?”

“送你的。”

冷炽心里一热,脸也有点发热:“哥……”

耿京川拎了张折叠椅坐下,假装没看到他发红的脸:“会不会接线?”

冷炽傻乎乎地摇头。耿京川只好再站起来,一样一样地教他配件的用法,音箱上每个旋钮的功能。

“自己试试。”

“哦。”

冷炽挂上琴带,挑了一只拨片,低头看着琴身的蓝色波纹,一时不知道该弹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耿京川,后者目光温和,是难得的鼓励。冷炽深吸一口气,找了段自己熟悉的solo弹起来。

他用不惯拨片,也不懂护弦技巧,指弹时误碰琴弦的杂音被灵敏的电流放大,音符糊在一起,听不出旋律。

冷炽挠了挠头:“还得练练。”

耿京川没有评价他,问道:“你知道试琴试的是什么吗?”

“手感,音色,之类的……吧?”

“那只能试出琴的性能,试不出最重要的东西。”

冷炽一脸茫然:“什么东西?”

耿京川接过琴,用清音弹了一段《Shape Of ?My Heart》的Riff。这是电影《杀手里昂》的片尾曲,基调伤感黯淡。如果用木吉他弹,可以加入泛音,让旋律更温柔。冷炽全程盯着耿京川的手,只见他弹了几个小节就改变了右手姿势,把拨片尖角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快而准确地拨弦,制造出和木吉他类似的泛音,音色清澈温柔。

一曲过后,耿京川打开音箱上的失真,弹了几个更有摇滚味的片段。有琴行试音时烂大街的段子,也有冷炽没听过的、仿佛是古典乐改编的练习曲,风格跨度很大。然后他调大音量,加了一块效果器,在几个旋钮上反复调节。音箱里顿时轰出咆哮般的旋律,是一段凶悍的金属Riff。

“依班娜是多面手,能适应的风格很多。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耿京川把吉他竖在琴架上,示意冷炽也坐下。

“试一把琴之前,你得明确自己要什么,然后有针对性地试,这样才能知道自己和这把琴对不对脾气。否则再贵的吉他,也发挥不出它的优点。成熟的吉他手对音色有自己的偏好,对吉他这种乐器,乃至音乐也有自己的理解。”

他又看了一眼吉他:“这把琴,玩一玩是够用的。”

冷炽瞬间就听懂了耿京川的话。

这不是因为他悟性高,而是在他学画时,老师经常说同样的话——喜欢绘画和用绘画创作是两回事,前者是一种享受,而后者是一项修行。

和巴音聊天时,冷炽就能意识到,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很浅薄,对吉他也从没什么思考。他只会弹点现成的曲子,有时即兴做点变化,因为理论基础差,改得荒腔走板,没什么美感。

关于这条路,他只有模糊的方向,没有清晰的目标,只能边走边探索。

“冷炽,差不多得了。”

耿京川的冷水泼下来时,他一点也不生气,心中只有困惑。

“什么叫‘差不多得了’?”

冷炽语气不像在抬杠,耿京川反而沉默了。

“哥,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其实,当不当吉他手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学着用吉他创作,因为它有力量,没准能把我要的东西表达出来。我想试试。”

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不想玩,我是认真的。在试出能不能用它创作之前,我不会放弃。”

耿京川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来得快,去得也快,坚持下来不容易。为理想去死很简单,难的是为它活着。”

他没有解释这些话,把吸了一半的烟戳进烟灰缸,拎起吉他弹了一段。

那是冷炽从没听过的旋律,陌生到他搜遍脑海,都找不到它和哪支乐队的风格接近。但毫无疑问,它凛冽又锋利,像金属一样强硬,肃杀和酷烈背后,又有一丝有血有肉的柔情。

他的心脏又被击中了。

“真带劲!哥,这是谁的歌?”

“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