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炽不是个安分的人,他宁愿把自己折腾到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过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虽然每幅画都是新的挑战,但做个画家,一辈子闷在画室里,偶尔出去写生也像囚徒放风,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要一直在路上。至于方向,他还要一边走一边寻找。

摇滚乐有一百多个分支,冷炽喜欢的类型大都很浓烈,比如各种金属,口味最轻的也是硬摇滚。木吉他太温吞,达不到他的阈值。他要更多变、更有表现力的音色,要像海水和火焰,要像钢刀一样直刺人心,绝没有中庸的可能。

他做梦都想有把电吉他,像他最喜欢的那些吉他手,站着弹琴,一边奔跑一边弹琴,用整个身体来弹琴。

然而电吉他和配套的音箱、效果器的花销加起来,比他一年的学费还高。这仅仅是入门配置。

之前在画家村给画商业肖像画的老外打工,专画人物之外的纯体力活,比如背景的墙纸图案。这份活朝九晚五,晚上有足够时间练琴,日薪又是麦当劳的几倍,在学生兼职里,已经算是不错。可惜他只有周末可以打工,这点工资只够生活。

在墙绘公司画壁画又脏又累,冷炽不在乎这些。他只恨不能每天呆在工地,干完一场大活,他就能买把入门的电吉他。

他没赚到什么钱,赚钱心切的样子却让公司的老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临时工不用买保险,工资也比正式员工低,至于高空作业的培训,现场找个老人随便教教就好。就算出事,看心情赔点钱,或者干脆不承认,又没签合同……

冷炽只看到更高的工资。

他被简单交代了一点注意事项,就被放进工地,连安全带的用法,都是现场学会的。

整个十一假期,耿京川都没见到冷炽。

平日即使打工,他也会抽空来琴行看一眼,实在脱不开身,也会用电话沟通。七八天假期过去,冷炽一个电话都没打过。开学之后,卫卫也没见过他,这实在反常。

耿京川直接来到美院,冷炽的宿舍楼下。

他不知道冷炽住哪一间,连问了几个人,都被客气地回绝。他想去宿管办公室登记,路过门口的镜子,才发现大家回避自己的原因。

耿京川长得人高马大,穿着一身黑衣,外加满脸霜寒,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来意不善。他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给小孩上课的和善表情,又问几个,才打听到冷炽的房间号。

他敲门进来的时候,冷炽正躺在铺上,塞着耳机,一脸甜蜜地在买新吉他的美梦里徜徉。而耿京川看到的是,一个满身伤病的,气息奄奄的病号。

冷炽一只脚上打着石膏,胳膊和腿上有好几处绷带,**的皮肤上有青黄的淤痕。他头上还裹着的网状的弹力绷带,像一顶可笑的帽子,好不容易留长的的头发也因为缝针剃得精光。

耿京川起了一股莫名的心火,压着怒气敲了敲他的床栏:“怎么弄的?”

冷炽睁开眼睛就看到耿京川阴沉的脸,吓得差点蹦起来。

“哥、川哥……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死没死。”耿京川的脸还冷着,声音已经缓下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跟我说?”

“出去说。”

冷炽神秘地笑笑,靠双臂和没受伤的腿下床,单腿蹦着到墙边取了拐杖。他看上去依旧灵活,也不让耿京川搀扶,后者稍微松了口气,心中依旧憋闷。

他们在人工湖边的石头上坐下,玩吉他的人在不远处荒腔走板地弹着。耿京川默默地看一会儿,点了支烟。

冷炽往他身边凑了凑:“哥,我能买个依班娜的入门款了。”

“你哪来的钱?”

“十一假期,我接了个活。”冷炽犹豫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给幼儿园外墙画壁画,需要爬高,所以工钱挺高的。”

耿京川一动不动地看着冷炽,让他有点心虚。

“有一天风大,我被吹得拍墙上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绳子也松了……不过没事,才三楼,地面有塑胶,也就……稍微崴了一下。”

“没骨折打什么石膏?”

“不算骨折,裂个小缝而已,过俩礼拜就好了。”冷炽全不在意,又笑起来,“这一身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伤。老板人挺好的,还给我个红包压惊。”

他不愿意多谈这场事故,转而聊起电吉他:“琴行里那把RG421就挺好,玩金属都够用了。指板还薄,我偷着摸了几次,手感真不错。哎,我可太喜欢依班娜的琴头了,干脆利索,还有蓝礁石的颜色,骚得恰到好处……”

冷炽越聊越兴奋,没注意到耿京川的脸已经沉下来:“放假寒假之前再努努力,还能搞个小音箱。”

耿京川把烟头怼在石头上,用拇指挨个地掰其他四指的关节,发出一阵脆响。他得攥紧了拳头,才能不把冷炽拎起来,一脚踹进湖里。

冷炽依旧沉浸在美好的期待中,耿京川却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石膏和绷带拆掉很久,耿京川也没搭理冷炽。每次冷炽来找他,不是扑空,就是看到一张冷脸,没说几句话就被打发走。

他一头雾水,搞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耿京川。就算作死,那也是自己的事,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冷炽不想失去朋友,又不知道怎么挽留,决定先去找卫卫。

卫卫见了他只是叹气,很久才说:“他是伤心了。”

冷炽十分意外,想说“至于吗”,忽然看到卫卫的表情,竟然也黯然的,好像自己做了件大错特错的事,不由忐忑。

“和你没关系,别往心里去。让他缓缓。”

卫卫安慰他,却没解释原因。无论冷炽怎么问,她都拒绝回答,被问得急了,就甩开他跑进女生宿舍。

冷炽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只好去找巴音。

那时他和巴音不熟,很少聊天,只算得上点头之交。倒不是因为巴音讨厌他,而是这人太腼腆,除了打鼓时能放得开,其他时候都很拘谨。每次冷炽接近他,他都只是微笑,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众人聊天的背景。

冷炽磨了他几天,他才答应见面

他们约在耿京川常去的烧烤店。

刚落座,冷炽就叫了一提啤酒,每人面前摆上一瓶。他先干了一杯,学着社会人的样子,说了点客套话。巴音红着脸喝了半杯,连忙摆手:“别别,冷哥,我不会喝酒。”

“不是都说内蒙人特能喝吗,我还没要白的呢。”

“我真不行,喝一点就醉……”

冷炽见他不像是假装,也不勉强,自斟自酌,让他随意。

“对了,你都工作了,怎么叫我哥呢?”

巴音的脸又红了:“我、我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

“不是吧?你乐理这么厉害,能编曲,还会好几门乐器,我还以为你是音乐学院的。”

“我在一个民办的音乐学校学过两年,其实,我卫卫还小一岁。”巴音喝了一口酒,“她,不让我管她叫姐……”

冷炽没忍住笑了。他喜欢巴音的实在劲儿。

他又干了一杯:“我真佩服你,这么年轻就自己出来闯。”

“应该是我佩服你。”巴音脸皮薄,不得不跟着他喝酒,“我连高中都考不上,你一年就考上美院,画画那么好,吉他也弹得那么好……”

冷炽摆手:“拉倒吧,川哥可没少骂我,‘还没鼓手弹得好’。”

“不会吧?”巴音诧异道,“川哥总夸你呢。”

“还有这事?”

“他经常夸你,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最有天分的。”

冷炽乐得想在街上跑一圈,脸上却必须得稳住:“这些话他怎么不的当面说?”

“真的,他都没夸过我和卫卫。”巴音有点不好意思,“我俩都跟他学过吉他,他说我们不是那块料。”

冷炽心道,卫卫指弹那么厉害,还不是那块料,耿京川的要求得多高?

“那他最近是怎么了,也不搭理我。”他话锋一转,直奔主题。

巴音沉默了一会儿,和卫卫一样叹气:“他是心疼的。”

“心疼?这,这也太那个了。”

这回轮到冷炽脸红,他撸了几根烤串,又干了一杯啤酒,脸上的高烧才退下去。

“心疼还不搭理我,他就是这么疼人的?”说完那个词,冷炽又开始尴尬。

巴音也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连忙解释:“不是不是,他真的,挺难过的。他说你手上的皮都搓掉一层,那么好的手,差点废了。他还说,你要为了那个破琴——冷哥你别生气。421是不错,但是川哥说,你想玩电吉他可以跟他说,他的舒尔和Musicman你随便玩。这两把琴,他都不让我摸。”

冷炽低下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闷头喝了几杯,小声嘟囔:“那他更应该直接骂我。”

“这事也不能怪你,他是因为别的——”巴音突然闭上嘴。

冷炽抬起头:“别的?”

“我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卫卫不说,你也不说,你们拿不拿我当朋友?”冷炽借着酒意,发泄心中的愤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就是玩儿,都瞧不起我?”

“没有!”

巴音听不得这种话,皱着眉头和自己斗争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你别在川哥面前提这件事。”

冷炽点点头。

“他想起二哥了。”

“二哥是谁?”

“是个贝斯手,也是卫卫的师父。二哥属于那种有天分又肯努力的类型,他练琴特别猛,每天练不够时间,宁可不吃不睡。除了贝斯,他还会别的乐器,吉他,鼓,钢琴都会。还有低音提琴,他会拉琴,也会拿它当贝斯用。平时聊天,除了音乐,他都不聊别的,他脑子里只有音乐。”

“牛逼啊。”

“二哥是特别牛逼,但是命不好。”巴音叹了口气,“也不能说命不好,他就是心气太高,性格太刚烈。”

冷炽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了?”

“有一天晚上,川哥去二哥家看他。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救护车和警车,二哥家窗户开着,楼下围着一帮人。他挤到人堆前面,看见满地的乐器碎片,还有血。”

“我操……”

“二哥命大,在医院抢救了几天,捡回一条命。他没什么钱,川哥把积蓄都掏出来,把吉他也卖了,到处借钱帮他交医药费,还亲自照顾他。”

“后来呢?他好了吗?”

“出院的时候,他让大夫开了很多止疼药。回家之后,他就把药都吃了,再也没醒过来。”

巴音沉默很久,和冷炽干了一杯酒:

“我这么和你说吧,冷哥,川哥是怕你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