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炽臊得浑身发麻。

太丢人了,上次当众流泪还是小学,这下可好,在生人和熟人面前一起丢脸,以后在卫卫面前也不好意思以学长自居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耿京川忽然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左手,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捏。

“啊——”

“疼了?”

“疼,疼……”

耿京川松开他的手:“再这么弹,你手就废了。不是手指头破皮,是手腕报废。”

冷炽捏着左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耿京川给他看自己的左手,指尖干干净净,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冷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练习方法可能确实有问题。

“你可真够轴的,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耿京川这才笑起来。

冷炽低着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玩个乐器,至于那么认真吗?”

“我不是玩儿!我想当吉他手!”

话音落下,冷炽也愣住了。比起画画,他是更喜欢弹琴,可他从没考虑过要把它当成追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句话。

不只是耿京川,连巴音和卫卫都没了笑容,莫名地沉默。

冷炽的心怦怦直跳,面前的耿京川给他一种压迫感,让他不敢直视。他不能挪开目光,这事关尊严,也关乎他尚未觉察的执着。

耿京川皱着眉打量他一会儿,嗤笑:“你知道个屁。”

回去之后,冷炽弹琴就找不回手感了。他努力回忆耿京川帮他矫正后的手形,结果越努力,姿势就越别扭。

下铺看不下去:“你是想把琴撅折,还是把你自己撅折?”

冷炽懒得理他,转身背对他,继续和吉他较劲。

下铺推了一盘红警,恍然大悟:“我操,你也被她蹬了?”

“谁啊?”

“卫卫啊。”

“我俩就没那一腿。”冷炽转回来,“还有你哪儿来的‘也’?人家搭理过你吗?”

“你这就没意思了……”下铺干笑着结束话题,“饭点到了,一食堂还是二食堂?”

“不去,烦。”冷炽活动活动手腕,又开始死磕。

下铺摇头叹气,抓起饭卡出门了。

冷炽的宿舍是六人间,除了去吃饭的下铺,其余四位都在外地写生。不过即使他们都在,冷炽的郁闷也无处诉说。他花那么大代价考上美院,不到两年就改变主意,任谁听到,都不会理解。

巴音,卫卫,连耿京川都不理解。冷炽自己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做什么都没长性,三分钟热血。

在想明白之前,他已经背着吉他迈上公交车。

琴行看店的年轻人依旧在打游戏,他看到冷炽有些诧异,但还是和他打了招呼:“里面在上课。”

冷炽点头道谢,轻轻推开隔音门。略显稚嫩的琴声传出来,弹琴的是几个小孩。

耿京川扎着规规矩矩的马尾,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蹲在一个小女孩身边,柔声细语地讲解。冷炽有点想笑,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抿住嘴。

进屋之后,他就一直站在墙边,静静地等耿京川讲完。

“大家先自己练。”

耿京川安排作业,给他一个眼神,冷炽就随出来。耿京川来到路边的垃圾桶旁,掏出烟,递给冷炽一支,后者摆手:“我不会。”

“你怎么来了?”耿京川收起烟,自己也不抽了。

“我,那什么……”冷炽发现自己在他面前莫名地怯,“哥,我想跟你学琴。”

他发现耿京川又用那种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窝火,他极力保持客气:“你们这儿学费怎么算?”

“学琴干嘛?当吉他手?”耿京川笑笑,“我自己都混不明白,拿什么教你?”

冷炽那股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由愣住:“你弹得那么好……”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知道。”耿京川搂着他的肩膀,往他来时的方向带,“回去好好画画,当艺术家不比卖唱强?”

“我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当艺术家,有时候,画画表达不出来我想要的东西。”冷炽挣开他,倔强地站在原地,“所以我想试试,换一种方法。当不当吉他手不重要,哥,我想学吉他,你教教我吧。”

耿京川点了支烟,默默地抽完,叹了口气。

“我只能教你弹琴,别的,你自己解决。”

“哎,谢谢哥!”

冷炽得意忘形,踮起脚搭耿京川的肩,被一把揪下去:“少来。”

“那个,学费怎么算?”

“你带着琴来就行,不多你一个。”

话虽如此,耿京川并没有让冷炽随孩子们一起练琴,而是单独找了个时间,一对一地指导。这让冷炽很感动,好几次买了饮料和烟带过去,又都在下课时被耿京川塞回手里:

“心领了。”

冷炽没敢坚持,他隐约感觉这种事再来一次,耿京川就会翻脸。他不笑的时候很严肃,让人心底发憷。

他们上课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冷炽要在琴行呆一下午,有时弹几首曲子,耿京川就放他离开,全看他进步的程度。

冷炽见耿京川的频率也不固定,因为他忙于生计,不是在商业画家的工作室当助手,就是在包工头手下画壁画,旱涝不保。考前班带课这种稳定工作固然好,可惜占用太多时间,他不得不忍痛拒绝。

一开始耿京川不理解他为什么来去匆匆,了解之后,他对冷炽的态度就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冷炽也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过说实话,他有点吃不消。耿京川对他的要求陡然上升了一个台阶,之前是严格,现在几乎成了虐待。

比如最基础的爬格子练习,耿京川先是让他固定左手的食指,用其他三根手指按弦,然后用皮筋绑起食指和中指,只用无名指和小指。这样练习一个礼拜,冷炽的左手就像报废了一样疼,小指稍微一动,直接从手背肌腱疼到肩膀。

但这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折磨。他练得越熟练,手指的变化就越明显,无名指和小指再也不僵硬,几乎和食指一样灵活有力。他的指尖也不再结茧,恢复和右手一样的光洁。

耿京川夸过他的手不错,手指长,并且能分得很开,不弹吉他弹钢琴,也是一双好手。冷炽用这双挺漂亮的手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耿京川也不让他一味苦练,手最疼的几天,耿京川没教他新东西,而是给他按摩,从手指按到肩膀,再从脖子按到后背。

可惜冷炽一点也没享受到,他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谢的话。耿京川只好一巴掌扇在他背上:“闭嘴。”

他的手劲儿很大,捏到痛点时,冷炽忍不住叫起来。于是耿京川就加大力气专攻那点,一场按摩下来,冷炽差点喊破嗓子。

“你怎么那么能嚎?让人听见,不得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冷炽红着眼圈:“疼,就跟挨顿揍似的。”

耿京川不屑:“矫情。”

疼过之后,冷炽活动上肢,整个上半身都轻松了不少,不由惊奇:“哥,你怎么还会按摩?”

“我是学体育的。”耿京川一边收拾练习室,一边解释,“运动按摩是门课。”

冷炽更加惊奇:“那你练的是什么?篮球?”

“田径。”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似乎又很合理。冷炽回忆他对耿京川的第一印象,像一匹马,此刻这个印象又加深了一层,他确实很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

可耿京川不只是马,他比烈马多了几分温存,虽然他总是用冷硬的方式表达。

他收拾完,搭着冷炽的肩膀:“走,吃饭去。”

冷炽没反应过来:“吃什么饭?”

“七点了,我要去吃饭,你去不去?”

“去!”冷炽直接蹦起来,“我请我请!”

耿京川带他去的地方是个路边烧烤摊。老板每天出摊的位置不固定,在音乐学院后门的几条小路上和城管打游击,老顾客总要在附近转一会儿,才能找到组织。

冷炽没话找话:“这家烤得特别好吗?”

“一般。”

“那为啥有这么多回头客?”

耿京川吐了口烟:“便宜。”

烧烤师傅是西北人,下料猛,口味重。冷炽受不了辣,吃几根肉串就猛吃炒面。耿京川和他相反,他吃东西是为了下酒,一根烤串能下一瓶啤酒。

冷炽也不是不能喝,他只是刚意识到自己很饿。一盘炒面下肚,他还觉得差点意思,又要了份炒饼。

耿京川直皱眉头:“我训练那会儿都没你能吃。”

“年轻,长身体呢。”

耿京川没理他,自顾地喝酒。在琴房外面,冷炽发现他其实挺随和。但这仅限于熟人之间,因为他们没混熟的时候,冷炽不止一次被他的冷淡伤到自尊。

他很高兴自己得到了和卫卫、巴音一样的待遇,能在他面前随意开玩笑。细想之下,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和他们比,因为巴音可以和他一起玩,卫卫可以靠面子让耿京川免费教自己弹琴。

自己充其量是他的小徒弟,还远远算不上朋友。

他真的很想和耿京川做朋友。

酒至微醺,人们通常会放松下来,表情也通常会很愉悦,冷炽却觉得,耿京川的酒是越喝越愁的。虽然他也在笑,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反而有种荒凉。

冷炽不敢问,他倒满一杯酒,碰了碰耿京川的杯,仰头干杯:“哥,我敬你。”

耿京川举杯饮尽,没说什么。

冷炽满上酒,开始找话题:“哥,你为什么答应教我,是因为卫卫吗?”

“有这个原因,”耿京川举了举杯,又干了一杯,“也有别的原因。”

“是什么啊?”

耿京川终于有了点笑容:“你这人挺好玩的。”

“好玩?”

“是啊,当着生人的面,说哭就哭,小孩似的。”

“哎,这篇翻过去吧!”冷炽满脸通红,喝酒掩饰。

“还有你那个劲儿,一本正经地搞创作。说你理想主义吧,你又挺现实的,赚钱过日子那一套比我都熟练。”

“那还不是逼的?我妈说不给学费,就真的一分钱都不打。我爸说气话,说就养我到十八岁,尽了义务就让我滚蛋。”

“换成别人早就服软了,你还挺硬气。”

冷炽又觉得脸热,无所谓地笑笑:“我这不是得活着嘛……”

耿京川却没有笑,满满地倒了两杯酒:“我敬你。”

“啊?哎!”

冷炽一口闷下整杯啤酒,碳酸气冲得鼻子发酸,有点想哭的感觉。他坚信这是酒喝得太猛,而不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和他聊这个话题时,认同他的选择。

那天晚上冷炽喝多了,被耿京川架着胳膊送到宿舍楼下,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然后不省人事。

在梦里,他置身太空,脑子里转着Muse 的《Space Dementia》,钢琴换成失真拉满的电吉他。失控的飞船不停旋转,把他从一面墙甩到另一面墙。他趴在舷窗上往外看,弹琴的人在真空中越飘越远,琴声却越来越清晰。

他不顾一切地摆脱飞船,向那个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