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炽接触摇滚很晚。

他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在家能听到的音乐都是四平八稳的西方古典乐,偶有民乐点缀,也属于雅乐范畴。流行是歌曲被拒之门外的,用他们的话说,这种东西难登大雅之堂,至于摇滚,更是连讨论都不存在。

所以,当Slash的吉他穿透耳膜时,冷炽的心脏也同时被击穿了。

这冲击的震撼程度十倍于他对初恋的一见钟情,以至于他心如擂鼓,两颊发烧。直到磁带跑完,录音机的播放键跳起来,发出“咔”的一声,他才他摸了摸脸:“这是什么?”

下铺的同学给磁带换个面:“枪花。”

冷炽这才知道,世上有摇滚乐这种东西。

其实他考上美院的过程更摇滚。

高中时,冷炽成绩不错。在父母的规划里,他应该考进本地那所211师范大学,毕业后,他就能揣着教师资格证,过上有编制的人生。但那时冷炽沉迷画画,一心想做个艺术家,父母的安排对他毫无吸引力。

为了夺回人生的控制权,他取出攒了十几年的压岁钱,又卖了自己的电脑和自行车,孤注一掷地走进考前集训班。他还对父母许诺,如果能考上美院,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将全部自理。

他说到做到了。

这过程的艰苦,冷炽很快就忘了,撞穿南墙的成就感却让他骄傲了几年。

上课之余,他得花不少精力接活、打工。每天晚上,他身心俱惫地把自己摔在**,这股傲气能撑着他在第二天精神百倍地站起来。

大一时,老师评价他,有灵气,也有心气,但做不成画家。乍听此话,冷炽心里一万个不服,可一年之后,他就认了。

他越来越清晰地觉察,绘画这种表达不适合自己。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为一个静止的画面忍受长时间的孤独。他有太多激烈的情绪,没法细水长流,必须暴烈地迸发。而自己当年不顾一切地学画,只不过是为了反抗父母的控制。

但他不后悔。没有这段学画的经历,他也做不成吉他手。

都说艺术是相通的,可具体怎么通,没人能说清楚。冷炽所在的美院不仅培养搞美术的艺术家,还走出几位摇滚圈的传奇人物。

到了二年级,冷炽也发现,有些同学在业余时间讨论最多的不是绘画,而是吉他。

他的下铺也买了把便宜的合板琴,没事就在人工湖边和人茬琴。这些人的琴技各有各的烂法,但热爱没有分别,他们互相嘲讽也互相学习,同时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传奇。

有时,冷炽也去旁听,去的次数多了,就成了他们的一员。

他的第一把吉他也是杂牌的合板琴。这种琴的面板和背板都是胶合板,只能算入门的玩具,没什么音色可言。那时他也不懂这些,像宝贝一样搂着这破吉他,每次都肉麻兮兮地摸一圈,才开始爬格子。

最初的几天,冷炽的左手除了拇指,每个指尖都顶着水泡,右手的指甲也被磨秃了。这也拦不住他的上头劲儿,忍着疼,咬牙挺了一个礼拜,他硬是把水泡磨成茧子。那些茧上都横着一道琴弦压的凹痕,凹痕内侧是磨脱的皮,泡水后就一层一层地皱起来,看上去像开了花。

每个人练琴都有这个过程,只不过冷炽对自己狠了点,以至于下铺调侃他是“死磕派”。

冷炽从来不是死磕的类型。

他学东西很快,也很轻松,否则他也不会在没什么基础的条件下,集训大半年就考上美院。他只对喜欢的东西这么上心,其他方面都不大在意。比如他专业课成绩很好,文化课混就在挂科边缘。

他上学的年代,网络还不发达,手机也不能录视频,学琴的途径很少。大多数人对着文字教程练习,或听著录音扒谱。

这种野生练法之下,练偏和练废都不少见,还有人练伤了手,从此告别弹琴。下铺偶尔也会喊手疼,冷炽不太当回事,他自己按弦的左手也疼。他总以为适应了就好,反而练得更猛。

如果不是耿京川发现他的弦距太高,手指姿势变形,冷炽的手也难逃腱鞘炎的噩运。

他和耿京川的相遇,要感谢一个叫卫卫的学妹。她比冷炽小一届,来自动画系摄影班。

冷炽第一眼就被她的气质慑住。

她看上去又冷又硬,像一炳黑色的薄刀,毛茸茸的寸头,黑T恤下面是紧身的黑色牛仔裤,脚蹬利落的短靴,远看像个瘦削的小男孩。

美院里玩吉他的很多,玩贝斯的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那时冷炽的下铺觉得一个人弹琴不带劲,四处找人组乐队,见过几个贝斯手之后,就跟在卫卫身后死缠烂打。

冷炽嘲笑他组队是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才是真。

不过他见过卫卫弹贝斯,这姑娘绝不是绣花枕头,不仅贝斯弹得好,吉他玩得也不错,手形在两种乐器间切换自如。

下铺努力了一个学期,乐队没组成,学妹也追不到,对吉他的兴趣也渐渐淡了,冷炽却因此和卫卫熟识起来。

其实她的性格不冷,只是有点自闭,不爱和人交流,对大多数外界事物不感兴趣。她认准的东西会下死功夫钻研,在这一点上,她和冷炽很有共同语言。

他们在一起时几乎不说话,各弹各的琴。心情好的时候,冷炽会弹唱几段,但他唱歌跑调,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唱什么歌都让人猜不出原唱。

卫卫从不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的手看。冷炽弹琴很投入,有时候闭着眼睛,他发现卫卫这个举动时,她已经看了很久。

冷炽边捏手边解释:“我才弹半年多,手还没适应。这琴的弦有点硬。”

他看了一眼卫卫的贝斯,发现那四根弦更粗更硬。可卫卫按弦的时候明明很轻松,不像自己那样,青筋毕露的,她手劲比自己还大吗?

“是你的手不对。”

“手不对?”

卫卫按了按冷炽的吉他,也有点吃力。

冷炽笑道,“这琴脾气挺倔的。”

卫卫端平吉他看了一会儿:“弦距也有点高。”

冷炽指着弦钮:“再拧就断了。”

他答非所问,一听就是外行。卫卫一两句解释不清,又不便手把手地教他,继续道:“你按弦的姿势不对。”

“我一直这么弹的,也没跑调……”

卫卫抬头望天:“我带你去找个人吧。”

音乐学院附近有不少琴行和培训班,和美院附近画班林立的景象如出一辙,冷炽也在这边逛过。

卫卫带他去了一家他没去过的琴行。那里位置有点偏,门脸低调,内部的装潢也很普通,左右两面墙分别挂着箱琴和电吉他,墙角码着一排音箱。

一个年轻人坐在柜台后面玩电脑,看到卫卫来,抬头打声招呼就钻回游戏。

冷炽被完全无视了。好在卫卫对这种事并不关注,他的尴尬只维持了一秒钟。下一秒钟,卫卫就推开收银台旁边的门。

电吉他的嘶鸣骤然冲出来,冷炽被轰得胸口一震。

有人在弹《Estranged》的间奏。

那是冷炽最喜欢的SOLO,喜欢到在被窝里打枪都要随着它律动。这个人弹得不错,只没有Slash那股黏糊劲儿,音色过于干净,显得有点中庸。

冷炽一边想着,一边跟卫卫走进里间。

里间不大,是个练习室,四壁是隔音墙,地上有几个圆凳和谱架,最里面是一套架子鼓和一条长桌。吉他手站在鼓旁,随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弹得很随意。冷炽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位鼓手在伴奏。这鼓手敲得也很随意,居然还有空抽烟。

卫卫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俩干嘛呢?”

冷炽从没见过她这样,不由惊奇。不等他开口,卫卫就从他肩头摘下琴包,递给鼓手:“川哥,你帮他看看吉他。”

架子鼓后面的人站起来,冷炽顿时换了个视角,从俯视变成仰视——这人身高至少得有一米九。

他留着一头过肩长发,打理得不太精细,凌乱地披着,让冷炽想到野马之类的动物。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脸,嘴唇棱角分明,鼻梁高且直,眼睛深深地卧在眉弓的阴影下,即使在笑,也有一种无法被柔化的,犀利的锐气。

这位鼓手的外貌太过出众,把旁边的吉他手衬得平淡无奇。虽然乐手不靠脸吃饭,冷炽还是觉得,他们的位置换一下,看上去就更像海报上的摇滚乐手。

有时候,他也挺讨厌自己这双画画的眼睛,净关注些没用的表象。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人其实是个吉他手,旁边腼腆低调的年轻人才是真正的鼓手。

那是冷炽对耿京川和巴音的第一印象。

他们混得相当熟之后,他才敢把这段以貌取人的误会说出来,当然,他收获了包括卫卫在内的所有人的一致嘲讽。

琴行老板刚搞到一把品相不错的二手Les Paul大金面,打算供在琴行当镇店之宝。在店里教琴的耿京川和他的朋友鼓手巴音近水楼台,调试一番就把玩起来。冷炽到访的时候,他们玩兴正浓,交换了乐器。

耿京川掐了烟,接过琴包看了冷炽一眼,见他点头后,才打开拉链。

然后,他就微皱眉头,深吸一口气。

冷炽有点忐忑:“学校旁边买的,挺便宜的……”

耿京川找个凳子坐下,随手按了几个弦:“你自己弹着不难受?”

“还行吧,它是比别人的琴硬一点。”

冷炽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左手指尖已经没那么难看,但依旧有层浅色的硬皮。耿京川把那口气叹出来,端枪一样把琴拎起来瞄了瞄:“弯了。”

他把吉他平放在桌上支好,拉开长桌抽屉,拎出一只小工具箱。他先用变调夹夹在弦枕附近,手指轻轻按了按六七品的位置,给冷炽看琴弦和琴颈之间的弧形缝隙。

“看到没有?”

冷炽点点头,同时暗中惭愧。他自诩艺术家,眼力出众,琴颈弯成这样都看不出来。

耿京川又找了只六角扳手,在琴头和音孔里拧动,然后去外面取了三张崭新的纸币叠起来,把一角插进缝隙。他一边活动纸币,一边细微地调整扳手,直到缝隙的宽度在两张到三张纸币之间,这才拆掉变调夹,重新调弦。

他降低了弦距,弹了段《加州旅馆》试琴。一连串高把位推弦看得冷炽目瞪口呆,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吉他音色都清亮了不少。冷炽自己弹琴用蛮力也推不动这里的弦,这人把钢丝弦的民谣吉他当电吉他弹,还能和右手一起护弦,看上过去毫不费力。

耿京川弹完,把吉他竖在琴架上,点了支烟:“凑合弹吧。”

见冷炽还在愣神,他又说:“琴桥还能磨一磨,低点,手感更好。”

冷炽如梦方醒,连声道谢,抱起吉他老老实实地爬了一段格子。在高手面前,他不敢卖弄。弹着弹着,他就发现怀里的琴变得温柔许多,自己用之前那么大的力气弹还会打品,一时有点不适应。

卫卫指着他的手,转向耿京川:“太别扭了。”

耿京川点头,起身捏住冷炽的左手食指,把它调整到垂直琴弦的角度,按住:“接着弹。”

冷炽弹了几下,就想恢复习惯的姿势,耿京川像铁钳一样夹着他,让他的手指只能垂直挪动,不能倾斜。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样弹比之前轻松不少,手腕也不用拧来拧去,就不再较劲。

手稳之后,冷炽弹得很舒服,渐渐忽略了耿京川已经松开他的手。恢复自由的左手离琴头越来越远,直到按下《Sweet Child O’ Mine》的第一个和弦,然后就一发不可收,几乎弹遍了自己喜欢的SOLO。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发现琴声多了一个音部,抬头就看到耿京川坐在他对面,抱着那把昂贵的Gibson Les Paul,微笑着扫弦。

冷炽立刻跳起来,惶恐地攥着琴带。脖子上的破琴给它伴奏都不配,何况自己的技术那么烂。被美院业余选手衬托出的自尊碎了一地,但他服得彻底,耿京川是他亲眼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的吉他手。

“那个……”他犹豫了一会儿,叫了声“哥”。

“你,你能弹一段旋律吗,就那个,Estranged,行吗?”

话音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连谢谢都没说,就要求对方弹琴。耿京川长得并不面善,甚至有点冷峻,冷炽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耿京川没有介意,嘴角一扬:“行。”

冷炽满心期待琴声响起,最先撞上耳膜的却是低哑的歌声:

“When you’re talking to yourself

And nobody’s home

You can fool yourself

You came in this world alone

Alone...”

在他暂停的心跳还没恢复时,温柔的伴奏突然变调,令人战栗的嘶鸣扬起来,像一道无形的浪墙,把冷炽的灵魂拍出肉体。

不知不觉间,巴音的鼓和卫卫的贝斯也切进来,耿京川不再唱歌,专心地SOLO。

贯穿整曲的旋律吉他像连绵的呜咽,恍然间,冷炽如同站在雨中。面前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倾诉者,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低语变成呻吟,又变成力竭的哀鸣。

原曲的钢琴部分也被吉他代替,Gibson细腻的音色在清澈低柔和高亢磅礴间起起落落,像一艘失控的船,也像酒醉的眩晕。

冷炽仿佛真的被冷雨淋透,第一次听摇滚时战栗的记忆汹涌地复苏。

如果录音机里的乐声像子弹穿胸而过,他此刻就置身于爆炸的核心。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原地,连呼吸都无声无息,乐声停下许久,他才感觉脸上的凉意。

他哭了。

作者是个连53231323都弹不明白的智障,音乐部分大家看看就好,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