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发行不久,耿京川接了个代言。

他没想过自己能接到这种活,冷炽也颇感意外。不过项目的内容很合适,某个圈内知名的乐器商请他推广一系列电吉他,还专门设计了耿京川签名款,限量一百把。

除了代言费,甲方还送他一把签名款吉他留念。吉他到手后,耿京川玩了几天,随手送给冷炽。他不喜欢这把琴,冷炽却爱不释手,每天抱着它盘个不停。

耿京川原本不想接这趟活,因为他不仅得配合甲方参加活动,还要用这些吉他演出,录教学视频,甚至到品牌合作的音乐学校讲课。之前在琴行的小班,他还能捏着鼻子教一教,给上百号摇滚青年上大课,还要在他们或崇拜或挑衅的目光下端着范儿,耿京川想想就头疼。

可是,父母老了,自己害他们过不上含饴弄孙的理想生活,必须做点什么弥补亏欠。还有冷炽的父母,自己拐走人家的儿子,总得负起责任……这些事他不挂在嘴上,冷炽也能理解,并不调侃他的选择。

“只要钱到位,啥姿势都会。”和演出无关的事跑多了,耿京川也开始自嘲。

冷炽不以为然,说代言吉他这种事本身就证明,耿京川的技术是业内翘楚,自己想接这活还接不着呢。

而且,那张挂在乐器行的海报他还挺喜欢的。

海报上的耿京川长发披散,穿着件长袖黑T恤弹琴,袖子挽到手肘,露着线条清晰的小臂。他给自己房间里也贴了一张,每次进门都行个注目礼。不过耿京川受不了每次进他房间都得和自己对视,不由分说地把它揭下来。

冷炽强烈抗议,因为耿京川也把自己的照片摆在房间里,每次去他房间也很尴尬。耿京川反击,不要自恋,这是四个人的合照,乐队的第一张专辑,怎么能和卖身照相提并论?

难得有一次是冷炽说不过耿京川。

话说回来,这张照片拍得确实不错,pose摆得恰到好处又不显得浮夸,连不爱拍照的卫卫都觉得满意,乐意让人见到专辑封面。最满意的还是冷炽,封面照上,他真的露了腿。

也因为这个,他和耿京川的事提前被捅破了。

按摄影师的要求,原本要露腿的人是卫卫。四个乐手里有个女的,“她必须负责性感”。

于是冷炽又耍了一回流氓,当场把长裤剪成短裤。那天他穿了双黑皮靴,搭配撕得破破烂烂的短裤和宽松的背心,修长结实的四肢**,也有种不羁的性感。

拍摄间隙,耿京川努力地目不斜视,可惜破功的瞬间还是被卫卫看到了。

那不是看朋友的眼神。

她的目光在冷炽和耿京川之间走了几个来回,硬是把好奇咽回肚子。这时候她就十分羡慕巴音,在猜测被验证之前,他能保持奢侈的单纯。

卫卫不敢问耿京川,对冷炽毫不客气,毕竟做过他的债主,理不直气也壮。所以她把冷炽约出来,见面就直奔主题:

“你到底是不是gay?”

短暂地惊讶后,冷炽屏住了呼吸。

他和耿京川百般隐瞒,就是担心巴音和卫卫接受不了,导致乐队解散。在找到合适的机会之前,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

几分种后,冷炽发现,他和耿京川都犯了个错误。他们不该低估这么多年的朋友。

“多大点事。”卫卫翻了个白眼,“就算你去变性,我都懒得多看一眼。”

冷炽委屈:“至于吗,我不比老万有姿色……我错了。”

“所以你真是?”

冷炽低头喝水:“别诈我了。”

“我还用诈?你在津岛买吉他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卫卫也喝了一口柠檬水,他们点了两杯咖啡,都没什么心情喝。“我和巴音认识川哥这么多年,都没给他买那么贵的东西。倒不是因为钱,而是川哥根本就不收——他要是图那点东西,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还买不起车。”

“那倒是。”

“你们两个,一个倾家**产,借着外债也要买琴,另一个居然收了。”

冷炽无话可说。

“最近几年,他越来越好说话了。之前我和巴音就像他的小跟班,你刚来的时候也一样,现在乐队里最好说话的就是他,而且,他特别听你的。”

“是吗……”冷炽摸摸脸,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挺意外的,事儿就那么发生了。”

“要说意外,圈里什么人没有呢?我就是没想到,你们俩……完全没想到。”见冷炽一脸忐忑,卫卫笑起来,“不过也挺好,都是自己人,不用担心遇人不淑。”

“你真是这么想的?”

“骗你干嘛?”

“你不担心我俩掰了,乐队完蛋吗?”

“这么没信心,都不像你了。”

卫卫比聊自己的事还淡然,冷炽意外又唏嘘。他跟卫卫讲起这些年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像耿京川那样,方方面面都能和自己共鸣。

“就算没有那种关系,他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没人能代替他。”

“那你还担心什么?”卫卫端起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吞下去,“某人比你负担重。能迈出这一步,他是豁出去了。所以,我相信你们。”

冷炽低下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些年他很少单独和卫卫出来玩,一方面是考虑到她和万象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他和卫卫的共同语言其实没那么多。相似的家庭背景,多年的默契合作,天然的异性相吸,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耿京川给他的归属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无声地交流,有时甚至不用眼神,听琴声就能感受对方的呼吸。

他和耿京川仍有能力和姑娘“谈恋爱”,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和之前没有变化。可如果这种浅层的,仅限于聊得来天、上得来床的关系都能被称为爱,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就成了另一种东西。爱的标准如此模糊,低得俯拾即是,又高得让人叹息。

“我俩在一起,圈儿里就少俩流氓。”冷炽尴尬地笑笑,“也算净化环境。”

卫卫没接话茬。这玩笑有点无聊,不过恢复开玩笑的功能,说明他的负担已经卸下,自己也在不伤人的前提下满足了好奇心。

冷炽望着她淡然的脸,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卫卫……”

“不借钱。”

“你比我刚认识的时候……温和了不少。”

卫卫蹙眉:“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冷炽低头笑笑,“认识你是我的运气。”

“肉麻。”

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冷炽和耿京川都有些感慨,有友如此,夫复何求。日蚀乐队走到今天,所依赖的已经不是才华和努力。

话说回来,卫卫能接受他们的关系是意料之中,毕竟上学时她就见过类似的同学——虽然人们对美院有偏见,但这里的风气确实更自由,更包容。

让人惊讶的是巴音。

这个来自偏远地方,没受过什么教育,在爱和情欲方面毫无经验的最年轻的乐队成员,听完耿京川的坦白,只说了三个字:

“真好啊。”

冷炽听转述的时候难以置信,耿京川在当时也十分意外:“你说什么?”

“我说,真好啊。” 巴音喝光他倒的酒,笑道,“能有那样的共鸣,对方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了,男的,女的,好看的,不好看的,有钱的,没钱的,健康的,残疾的……都没关系,都不是事儿。地球上六十多亿人,你能找到这六十亿分之一,多好啊。”

耿京川憋了半天,说不出话,只得连干三杯。

这俩人都不善言辞,一顿饭是喝的多说的少。巴音反反复复就那几句,“真好啊”,“真好”,“你们俩都好”。耿京川每想说谢谢,就用喝空的杯底表达。卫卫曾经笑他们的酒桌行为艺术,不过比起勾肩搭背地吹嘘友谊,她还是喜欢这种笨拙。

那天晚上,耿京川罕见地在巴音趴下之前喝醉。冷炽赶到时,他靠着椅背,就那样坐着睡熟了。

一看到巴音的眼神,他就悟到他们聊了什么。

很奇怪,跟卫卫能轻易说出的感谢话,在巴音这里就没法开口。冷炽愣了一会儿,就听巴音说:“啥也别说啦。”

冷炽用力地抱住巴音,在他背上拍了拍:“不说了。”

如果不是要把耿京川送回家,他也会喝到不省人事。这挺傻的,他同意卫卫的看法。但朋友之间本就清淡如水,黏黏糊糊,烈火干柴的表达他只能找耿京川。

于是他笑笑:“现在就剩你了。”

巴音的脸有点红:“这事不能急……”

冷炽一直不太理解他的选择,大多数人都像自己和耿京川,广撒网捕鱼,或者来者不拒。在这浮躁的时代,巴音仍恪守着某种信仰般的节操。他年轻又单纯,却比别人更能抵御**。

“说实话,哥们真服你。”

“也没什么,它就是一种选择。我大概是受不了失恋,所以……”巴音依然腼腆,“还是说说你俩吧,我得给你们随个大礼。”

“随个屁啊。”

冷炽大笑着接走耿京川。

每聊起这些,他都很感慨——大家就这样无波无澜地接受了,好像听到下个礼拜去哪演出。

“你以为他们有什么反应?大呼小叫,然后乐队解散?”耿京川不以为然,“太小看人家了。”

“没那意思。”冷炽连连摇头,“我是说,咱几个能凑到一起,真不容易。”

“不容易。”耿京川点头。

和日蚀同时出来的乐队,如今已消失了大半。每个礼拜都有乐队解散,也有新乐队登台。远望这些乐队,就像一条流星的河流,无数个短暂梦想组成的美丽弧光。

“人很重要。”他说。

巴音曾和冷炽聊过,耿京川招乐手的条件严到变态,现在想来,这里多少有些智慧。冷炽把想法告诉耿京川,后者轻描淡写:“我有什么远见?纯粹是跟那些人合不来。”

“跟你合不来的人也太多了吧?”

“是不少。因为我仔细想过,搞乐队到底是为什么。想清楚之后,就知道自己跟他们是不是一路人。”

“你都想什么了?”

“想,我到底是想当个摇滚明星,还是一直以摇滚的方式活下去。体育是青春饭,二十出头人生巅峰,整个下半辈子都在坠落。当明星也一样。而且最初打动我的也不是这帮搞摇滚的人——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崇拜的。只有作品是值得尊敬的,我要找的是做作品的人,心里不能有太多杂念。

冷炽失笑:“这不是瞎猫等着碰死耗子吗?”

耿京川也笑:“那这瞎猫命还挺好,连着碰到四……三个。”

笑容在他口误的瞬间冻结,又渐渐黯淡。冷炽也想到了那个人。

他握住的耿京川手:“所以不仅得杂念少,还得足够坚定。”

“为理想而死很简单,难的是为它活着。”

这话耿京川说过许多次,每一次,冷炽都能听出新东西。

他也幻想过死于巅峰,洒一腔热血祭奠理想,这画面壮烈辉煌,他年少时颇为向往。如今他觉得,死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只要肯放弃,就不必面对艰难、挫折、歧途和幻灭,化作瞬间的辉光,照亮更多人奔赴理想的路途……

耿京川在最开始就撕开了浪漫的假象。

没有天梯,那就是一条不归路,而他们的路在地上。活着,一步一步地走向胜利,即使倒在路上。

对他而言,走在这条路上本身就是胜利。

“你找的不是乐手,是同志啊——‘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后半句冷炽是唱出来的,这一次他没有跑调。

在虚幻的河流中做一块坚定的石头,这是他觉得最摇滚的事。

“所以我觉得,咱们几个还能走下去。”耿京川搭住他的肩。那个瞬间他眼中有光流过,是冷炽迷恋的,永不熄灭的火光。

冷炽的心跳剧烈起来:“哥,有时候我也觉得……咱俩就算没那一腿,也能一直走下去。”

他心虚地准备挨踢,耿京川那一脚却迟迟没到。

肩膀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