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技术想达到理想境界都离不开练习,弹琴如此,那件事也不例外。

冷炽和耿京川研究一晚上也没达到“教学资料”中的境界,只好来日方长。没能让对方满足,冷炽十分羞愧,连自尊心也受到损伤。

耿京川宽慰冷炽,自己一直是异性恋,没有开发这部分功能,不够敏感也是情理之中。而且他们在舞台上的配合过于默契,在无形中也拉高了对其他事情的预期。两个直男想要和谐的**,总不能一两次就磨合成功。

可惜他的安慰收效甚微,冷炽还是上了股火,烦躁了好些日子。沮丧归沮丧,正事他可没有耽误。

各大唱片公司一日游之后,日蚀乐队总算拿到了专辑签约——不用为任何事情妥协,百分之百的原作呈现,甚至连专辑封面的设计都完全参考乐队意见。

这样的自由当然有代价,只有没名气的小厂牌才肯和他们签约,销量自然不能期待。好在和日蚀签约的公司来自熟人,而且是相当靠谱的熟人——这些年吴玫到处交游,居然攒出一个唱片公司。

传说级骨肉皮变成唱片公司老板,许多人表示相当惊诧。淡然处之的也有,除了吴玫的爱人,树海酒吧的老板段岩,还有一些和她相熟的乐手,比如耿京川。

吴玫的桃色故事,耿京川和冷炽都听说过不少,早生几年,说不定他们也会成为传说中的配角。冷炽总觉得吴玫其实没那么肤浅,因为她的谈吐和气质远在大部分乐手之上,这种人是不屑于做追逐火飞蛾的。

段老板的见解和冷炽大致相同。尽管吴玫当年是个风口浪尖的人物,但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还能让这只自由的鸟留在身边。总之,这是一对有意思的夫妇,各有神通,而且都颇为仗义。

唱片公司成立不久,吴玫就向耿京川发来邀请,后者时给其他乐手群发了条短信,大伙一致同意,出专辑的事就这样敲定了。

接下来就无尽的排练,排练,排练。

日蚀的第一张专辑分成两片VCD,一片给过去,一片给当下。这是耿京川的主张,也是日蚀乐队的一贯做法——每次露面,总会带点新东西。

新作品一改之前的繁复,削掉了所有炫技和张扬。这是个相当大的转变,说来不可思议,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几天前,卫卫的作品完成了最后一针。红色的繁花像火一样,从曾经的**,现在的刀疤处盛开,铺满半个身体。癌症留给顾客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明年,最晚后年,这片花就会在真正的火焰中燃烧,和她一起化为灰烬。

“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手术和化疗已经够痛苦了,卫卫不解。

女顾客的身体像一截枯槁的木头,在这种皮肤上纹身相当煎熬。褶皱和疤痕会绊住线条,每一笔都纹得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要接我的活?”

“赚钱。”

“但是你收费很低,也不要设计费,很亏。”

卫卫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的脸。年轻的眼睛,苍老的面容,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继续晕染花瓣的色彩。

“所以你不如问我,花为什么要开,人为什么要爱,生命为什么要诞生,又为什么走向死亡。”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生命,就像你喜欢艺术。”

卫卫抬了抬嘴角:“其实我不知道艺术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知道生命有什么意义,尽管有很多人给它赋予意义。我这辈子,在别人眼中毫无意义,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也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我死之后,大概也不会给世界留下什么。活过,就像从来没有活过。”

“你这话,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花开过,又像没开过。”

“这怎么一样?

“生,死,爱,欲,某种程度上,都是没有意义的虚掷,但是我喜欢。”

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安详让卫卫联想到她躺在冥河之船上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纹身笔,整件作品完成了。

她扶着顾客来到镜子前,镜框里是一幅怪异的画面——枯萎的、正在变成尸体的灰白肉体上,绽开着新鲜血肉般的红花。

“我还是什么也弄不明白。”卫卫叹了口气,“但这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女顾客微笑起来。

“但我爱这没有意义的虚掷

就像我爱着爱

美丽和虚无”

从不参与歌词创作的巴音也写了几段词,灵感来自他生活过的打工人宿舍。他的漫画家朋友决定认命,离开漫画,也离开这座城市。

“梦从夜晚伸向白天

像种子不安于泥土”

“爹妈老了,我也熬不动夜了。就这样吧。”

他半卖半送地处理掉自己的电脑,打算把成箱的、无处发表的画稿卖到废品站。巴音帮他搬到半路,决定把它们搬到自己的住处:“还不如给哥们留着,当个念想。”

漫画家想了想:“唉,本想用卖破烂的钱请你喝顿好的。”

两人之间一直是巴音请客,临到分别,他也请不起一顿像样的饭。

巴音沉默地抱着纸箱。

许多年前,他们身处同样的困顿,如今自己的乐队理想得偿,对方却要面对现实。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能听朋友不停地叹息。

当年他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总在酒后慷慨激昂。

他说:谁的梦想不是梦想?你们想出名,我要画连载,她想上个朝九晚五的班,他想买套房子娶了跟他十年的女朋友……谁他妈没有理想的生活?可是你们搞摇滚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全宇宙的牢骚都被你们发完了……谁在乎卖烤冷面的想开飞机,谁在乎捡瓶子的老头想赞助一百个小孩上学?你们把宾馆**的炮写成爱情,谁在乎这破楼里住男女八人间的小情侣,有多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他还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歌打动了些什么人,没准哪天我花得起钱买门票,也能和他们一块感动。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丫真虚伪,能为历史书上牺牲壮怀激烈,看不见身边的人的死活,可是我他妈的也想虚伪一下……

眼下他颓然坐在马路边,裤子还是当年那条——膝盖和裤脚磨得丝丝缕缕,原本藏蓝脏得看不出本色。用他的话说,这叫“高级灰”,多少养牛人想养都养不出的颜色。

他说:“这回哥们真滚蛋了。再给我唱个《加州旅馆》吧,‘你什么时候都能结账,但你永远没法离开’。”

巴音用手拍纸箱,打起《加州旅馆》的鼓点。他正要开口,漫画家却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一曲唱罢,他又说:“加州打工宿舍我回不来了,不过我会记住这地方,还有你。祝你和你的乐队越来越牛逼,永远牛逼。你可以忘了哥们,但是,别忘了这儿。”

巴音默默地点头,他们就在马路边分别。

临走之前,巴音说,要为他写首歌。漫画家苦笑,就叫《给我一支铅笔》吧。

唱片公司挑了几首歌拍MV,其中就有这一首。

大部分时候画面里只有白色的稿纸和黑色的墨线,那是巴音带回来的画稿。一双穿着脏灰色牛仔裤的腿在跌跌撞撞地行走,不知道是镜头在晃,还是它们步履蹒跚。

巴音打不通漫画家的电话,便按他留下的地址汇了笔钱,做为画稿的使用费。然而邮局的人告诉他,这是个虚构的地址。

于是他的朋友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连同他未酬的壮志。

MV拍完那晚,乐队照例去聚餐,没什么酒量的巴音又醉了。他晕得几乎坐不住椅子,一遍一遍地问:“你们知道‘给我一支铅笔’吗?”

“知道,那是手冢治虫的遗言。”冷炽把他扶正,免得一头栽倒,“你说过。”

“他说如果也能画着画就猝死,就算祖师爷显灵。要么成功,要么成仁。可惜他既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巴音举杯敬耿京川,“川哥,你说你可以为了理想卑微地活着,万一理想没实现,不就只剩卑微了吗?”

耿京川干了杯中酒,叹了口气:“我命好。”

卫卫也叹了口气。

耿京川诚实得残忍,即使所有人都愿意表现得宽容,他也不愿意假装温情。那一刻冷炽有点难过,一声叹息之后,他不得不同意耿京川。

活着,历经千难万苦到达终点,或者直面惨淡的失败。

很多人只相信努力和勤劳,如同蒙面前行,直到面对最后的鸿沟。理想近在彼岸,桥梁却是天分和运气。

耿京川来过这里,也凝视过深渊。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承认,自己走到现在离不开运气。如果没遇到冷炽,也许此刻他也回到老家,剪了头发,在县城里当个体育老师。运气又何止来自冷炽,没有巴音、卫卫的赤诚,他还要面对更多现实纷争。最伟大的乐队也要面对理念的冲突,名利的计较,一地鸡毛的情感纠纷,法律之外的灰色阴影。

“命好。”

即使他足够勤奋,足够认真,足够执着。

他们默然举杯,敬成功和失败,敬坚持到底的勇士和半途而废的凡人。酒杯碰到一起,不只是庆祝,也是庆幸。

“他的画笔永远胜利

永远孤独”

耿京川和冷炽自觉地做了配角。

比起卫卫和巴音,他们的进步没那么明显。以耿京川的高标准,他们连技术提高都谈不上,顶多算稍微成熟。

冷炽则另有想法:“速度没有极限,舞台也不是赛场,你不能整天追逐‘更高更快更强’……”

越来越快的鼓点和越来越复杂的riff总会有让人厌倦的一天,是该寻找新的出路了。最近排练室里火药味有点重,隔三差五就爆发争吵。这话冷炽想了很久才说出来,因为这是耿京川最擅长的东西。

他不想否定耿京川的努力,可他们都了解历史。

金属乐在巅峰之后就日趋极端,追逐速度和技巧,新乐队的技术远超前辈,作品却再难有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时至今日,金属乐已成为一种小众音乐,多数人对它的印象只有狂躁和暴力。

不过,如果耿京川打算在这条路上继续,冷炽也尊重他的决定,那些更远的想法只好自己实践——因理念不合而解散的乐队太多了,伟大如枪花也没能幸免,他不希望日蚀走向这个结局。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为理想放弃父母铺好的路,上学后为新的追求放弃学成的绘画,如今自己又有新追求,却没了当年说放下就放下的魄力。

且当是活在当下吧,至少现在,他不想放下就要抓到手的……爱情。

“那个,哥,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你说得对。这条路确实走不远,咱们应该让作品更有内在的力量,而不是在外部形式上做文章。但是……我还没有思路。”

耿京川没有丝毫不快,只是皱着眉头抽烟。

这让冷炽感到惭愧,自己未免轻视了对方。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患得患失,关心起无足轻重的细节?

他抽出耿京川嘴里的烟,替他吸完剩下半支。耿京川吸了一口自己的二手烟,没说什么。最近的烟确实勤了些,冷炽也是为了自己的嗓子。

“其实我也没思路,就是一种感觉……这段时间我见你挺烦躁的,就想,是不是该突破了……学画的时候老师说,‘烦躁就是要突破了’,哥,你马上要出活儿了。”

耿京川笑笑:“你不用这么会说话。”

“噢……”

此刻的排练室里只有两个人,没人出声,气氛有些尴尬。冷炽往耿京川身边凑了凑,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后者就搂住他的肩膀,用力捏住又松开。

这是耿京川特有的表达亲热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像普通朋友。见冷炽没有回应,他又偏过头,用额角贴着对方的头,轻轻磨蹭。

冷炽也把脸侧过去回应:“别上火。”

“不至于。其实我挺高兴的,他俩的创作越来越成熟了。”耿京川自然地接受亲吻,“挺好。”

“哥,你的理想实现了吗?”

“刚上路,还差得远。”

以世俗标准,乐队刚刚脱贫,谈不上致富,在滚圈有点影响力,但也还没混成大腕。耿京川在这些领域野心不大,他想要的东西比这些更难。

冷炽笑起来。

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笑,耿京川心中所想,他也说不具体。然而他就是有一种感觉,他知道耿京川要什么,也知道他要的东西和自己的追求在同一条路上。

“那就不争朝夕了,回家吧。”

冷炽反过来搂住耿京川,刚才他那一贴让冷炽心头微**,生出些旖旎的心思。耿京川点点头,也不打算再熬时间。关灯锁门时,冷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卫卫和巴音的位置,脱口而出:“他俩知不知道咱们……”

“不知道吧。”被他突然一问,耿京川也有点心虚,“咱俩和之前有区别吗?”

“有啊。”冷炽踢他的小腿,“多了这一腿。”

耿京川抬腿踢回去:“少扯淡。”

冷炽轻巧地躲开:“不过真的,这样跟**似的。”

“这叫什么事……”耿京川也叹了口气,“自从认识你,我的日子越来越刺激。”

“生命在于折腾,日子就得刺激,否则跟没活过有什么区别?”

冷炽贩卖歪理的时候像个假药贩子,但耿京川不讨厌,相反,他喜欢冷炽的精神头。这个人沉下心的时候像古井里的水,热忱起来又像一眼活泉,永远多变,永远在流动。

“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未知和挑战,而不是一成不变的跑道。所以突破是必然的,明天比今天更牛逼也是必然的……”

耿京川对冷炽的心灵鸡汤十分不适,赶紧打断:“你要说什么?”

“赶快回家,我看看你‘那个’技术有没有突破。”

“你有点正事吧。”

一路上冷炽都在微笑,笑得耿京川既困惑,又感到一种奇怪的,陌生又熟悉的悸动。陌生是因为从没体验过,熟悉则是他在别人的描述中旁观过这种感觉。

“你怎么了?”

冷炽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耿京川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原地,一只手按在胸前。

“没事。”耿京川快步追上。

明明没有运动过,怎么会有缺氧心慌的感觉?但这感觉不坏,非但不像运动后那样身体沉重,反而很轻盈,愉快。他甚至有种迫切的冲动,想和人分享这种微妙的快感……

他忽然抱住冷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