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时候,乐队接了趟露脸的活。

某开发商为即将开盘的商业区做宣传,办了场摇滚音乐节,任何人凭身份证即可领票入场。虽然是免费活动,演出阵容却颇为良心,邀请的尽是口碑不错的乐队,还有支在国内有点小名的欧洲乐队。

每个乐队提前两天去场地调音、走场,对音响要求很高的金属乐队更是在不同位置试听效果,确保人声和器乐层次分明。

日蚀第一次享受如此专业的待遇,涨了不少见识,也接触到真正的商业乐队。

同场演出中,有几支出过唱片,签了公司的乐队,他们的一切都有专人负责。专门的化妆师和服装设计,单独的调音师,乐手不用亲自上台,就有人按他们平日排练的参数来调试。他们只需要在一切就绪时,上来拨弄几下乐器,确认效果。

日蚀乐队依旧得亲力亲为,在台上合奏时,还要求在场的熟人帮忙听混响效果。

拔线下台时,一支当红的朋克乐队正在下面拍照,大概是在准备宣传图片。每个人脑的袋都剃个精光,只留下头顶的一撮,愤世嫉俗地支棱着。

冷炽皱着眉头端详半天,终于放弃理解:“跟天线宝宝似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边主唱的头发就磕到灯光架子,发出“铛”地一声——那根坚挺的天线灌满了发胶,已然是根实心的棍子。其他人的头发也差不多,身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金属配件。他们造型奇异的衣服不可能在市面出售,必然是专门定做,而且价格不菲。

不管他们的表演如何,这身行头就比日蚀乐队专业得多。

冷炽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穿腻了的黑皮靴,叹了口气:“咱几个什么时候能签上呢……”

耿京川默默地收线,一路无言。

大楼外面阳光灿烂,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抬头盯着太阳:

“会有那一天的。”

写字楼下是一条商业街,对面是即将开业的商场。位置最好的几家商铺已经装修完毕,正在做开荒保洁,其他店铺则挂着待售的牌子。

整条街的建筑都在模仿欧洲,洋葱顶、罗马柱、撒尿小孩的喷泉、半裸的女神雕塑,各种洋气的元素自助餐一样地堆砌,看不出是什么风格。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它们展示着一种时髦,精致的,高于生活的生活。

四个乐手走在街上,顿时有种拉低整条街的生活水准的尴尬。

其实他们只想找个地方吃饭,可惜找了一中午,只看到一家咖啡馆开了外卖窗口。店外的小黑板上写着限时优惠,一块蛋糕的价格可以让耿京川和冷炽吃一顿饱饭。

“去我家附近的东北菜吧,有日子没去了。”冷炽提议道。

巴音表示赞同:“他家溜肉段做得真不错。”

“还有松仁玉米。”卫卫补充。

耿京川本来被一肚子郁闷顶得没有胃口,这会儿也感到饿了。他回头看冷炽:“你呢?有想吃的菜吗?”

“酱骨棒,三丝爆豆,黄瓜拌拉皮……”

冷炽报菜名的时候就做好了被踹的准备。耿京川一直沉着脸,他在想办法打岔。

然而想象中的一脚迟迟没有到来,耿京川突然停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冷炽看到前面待售的店铺里走出三个人,两个穿职业装的销售,和一个熟人——

“摇滚教父”盛和平。

即使不听摇滚的人,对这名字也不陌生。他是各种音乐台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节目中,有时唱两首代表作,有时做嘉宾点评排行榜。观众对盛和平的印象不坏,因为他既不留长发,也不穿奇装异服,常以硬汉形象示人。他满足了普通人对摇滚的想象,又巧妙地避开摇滚的争议。

最近几年,盛和平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和音乐无关的场合,有时还会发表关于社会和文化的评论。这些针砭时弊,痛斥音乐圈丑恶现象的文章很受欢迎,以至于有人希望他能当选人大代表。

冷炽不喜欢这个人,尽管他承认,盛和平有些歌写得确实不错。但那都是他年轻时的旧作,近两年的新作就差强人意,用冷炽的话来说就是:“老黄瓜刷绿漆,都到硬不起来的岁数了,还‘年少轻狂’。住着大别墅唱租不起房,虚不虚伪啊?”

前几天他刚听了盛和平的新歌——想不听都难,楼下的包子铺都在放他的歌。一开始他没仔细听歌词,只觉得旋律还行,编曲略显骚柔,换个硬点的鼓还能更带劲。他随口问服务员,这是谁的歌。小伙子指着电视,盛和平正挎着把民谣吉他,脸红脖子粗地拔高音。

免费时代的互联网没有版权概念,任何人的音乐都能随意下载。冷炽找到整首歌的MV重温一遍,又发表了一通需要消音的批评。他不理解,这么痛快的曲怎么填了那么矫情的词,但词曲作者栏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同一个名字,盛和平。

他嘲讽的时候耿京川没说话,好像无动于衷。他只当耿京川不屑到懒得关注,这会儿才发现,似乎不是那样。

盛和平一走出店铺就看到日蚀的四个人,他笑了笑,朝这边招手:“怎么样?音响可以吧?”

耿京川快步走去:“都挺好的。谢谢您,盛老师。”

冷炽大吃一惊,他头一次见耿京川叫人“老师”,对象居然是对盛和平。他强忍好奇,跟上打招呼。

镜头外的盛和平很是热情,没有电视上那副端出来的前辈样。短短的几句寒暄,他就把日蚀乐队的四个人全照顾到,谈话间隙,还对售楼处的业务员点头致歉。

尽管和他说话如沐春风,冷炽还是感到不自在,仿佛吃多了奶油点心,嗓子眼发腻。但耿京川神态自然,说话客气,他自然也得谦逊点。

耿京川只告诉他们接了场活,却没说它来自盛和平搭桥。这几年他到处走穴,攒下不少人脉。被他们撞见选房,盛和平也不隐瞒,坦言自己老了,买个铺子赚退休金。他还说自己没出名的时候,穷得舍不得吃肉,现在有钱了,专门开家吃肉的饭馆。

“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大红大紫’,大俗即大雅。”盛和平谢绝了耿京川的烟,继续感慨道,“年轻人就得想着出头,谁甘心一辈子在地下窝着呢?”

耿京川低了低头:“您说得对。”

“开业了都来吃肉,吃了之后,大红大紫。”

盛和平豪迈地拍拍耿京川的肩膀。他身高只有一米七,整个肩膀都提起来,豪迈的效果打了折扣。

他自嘲地笑笑,压低声音,做出交心的姿态:“不要挑战观众的接受能力。你们的音乐太重,太躁,观众不喜欢这样的摇滚。想红,就得做大家听得懂的音乐,水平不用太高,比观众的接受能力稍微高一点就行。”

盛和平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一点点就行。”

“您说的是,谢谢您。”耿京川依然很客气。

“别犯倔,我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盛和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用力拍了拍耿京川的后背——这次他量力而行,没有强行搭肩。

他们又说了一番客套话,依依惜别。

耿京川再没有说话,直到他们赶到东北菜馆。他花了不少钱,点了一桌子肉菜。大伙撑得沟满壕平,饭菜还剩下不少,只好打包带走。

天气一暖,小区物业就撒了老鼠药。冷炽和耿京川走到楼下时,一只灰色的老鼠突然从绿化带窜出来,抽搐着倒在他们面前。

冷炽用脚尖踢了踢,老鼠挣扎了几下,眼看就要断气。他正要把它踢到路边,就看到绿化带的灌木丛边蹲着一只半大的三花猫,绿眼睛紧紧地盯着老鼠。冷炽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破坏了它的美餐。

“不能吃啊这个,有毒。”

他指着老鼠,一路把它踢到垃圾桶旁,边踢边跟猫解释。猫咪愤怒地甩尾巴,呲着牙哈气,拒绝接受。

冷炽只好解开打包的饭菜,挑出一块肉多的酱脊骨,放在绿化带边缘:“试试这个,比耗子好吃。”

他怕猫挑食,又拆开一盒炖鸡,打算挑块鸡腿。在他挪开眼睛的瞬间,小猫像闪电一样冲过来,叼着肉骨头钻进灌木丛。

冷炽哭笑不得。

他望着猫消失的地方发了会儿呆,自言自语道:“咱不光有肉吃,还有多余的肉喂猫呢。”

耿京川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冷炽回头时,刚好撞到他在笑,没等对方说话,他自己的脸先红了——解气的话总是很幼稚。

“那当然。”耿京川不以为意,揽过他的肩膀,“这点出息还是有的。”

春寒料峭,两个人的衣服都不薄,他却觉得臂弯里一阵暖意,像搂着一团火,一颗太阳,烘得他浑身发热。

“哎,忘了。”

冷炽脖子一缩,溜出他的怀抱。他把打包袋塞给耿京川,从里面抽出一只多余的塑料袋,走到垃圾桶旁边,给死老鼠套上塑料袋,扔进垃圾桶深处。

整个过程都在耿京川的注视下,他又有点不好意思:“那猫听不懂人话嘛。”

“你这人啊……”

耿京川又一次搂住他,像怕他逃走般紧紧地扣着。他们就以这种扭曲的姿势走进楼道,一路搂抱着回家。

冷炽不排斥和耿京川的身体接触,实际上,他很喜欢这种碰撞。一是因为天性的攻击欲需要在打闹中消解,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享受触碰身体的亲昵,它比**时的拥抱更让人安心,是纯粹的心灵慰藉。

意识到那件事之后,一切就变了味道。

他再也没法坦**地搂着耿京川说自己喜欢他,开肉麻玩笑,看他尴尬的表情。他受不了自己做这些时的心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的喜欢,混入欲望就变了味道?

耿京川还是那个耿京川,第一次见到,冷炽就喜欢上这个人。天长日久,这喜欢越来越深,他甚至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分开。就像家人有血脉相连,他们永远不会生疏。

只因为这匪夷所思的欲望。

冷炽想不通这欲望从何而来,他和许多人感情深厚,也没动过这种念头。只有耿京川,哪怕被搂着肩膀,他都血流加速,再多一会儿,他就要失去控制,产生不该有的反应。

就像此刻,他回味着白天的触碰,无法抑制地抚摸自己。

他把棉被卷成一个人的宽度,赤身**地抱着它。带着体温的棉被给他一种错觉,好像真的在和人拥抱。耿京川的呼吸吹在耳畔,粗重又压抑,偶尔挤出短促的呻吟。

这想象让冷炽浑身震颤,激动不已。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仿佛耿京川就在身边,和他脸贴着脸。他要他们每一寸皮肤**地贴合,亲密无间,他要抚摸对方全身,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技巧都用在他身上。

为什么这样的快乐他们只能各自享受,为什么不能像弹琴那样身心交融?为什么他们可以分享一切,唯独这人间最极致的快乐必须和别人沟通?

“为什么呢?”

冷炽用脸磨蹭着棉被,那上面有一小片水渍,是他情动到极点,无意识地吻湿了布料。他迷离地吻着,低低地呢喃,游丝般的理智在错愕自己的荒唐。

“为什么不能……”

那感觉太美好,和温暖鲜活的肉体拥抱,共赴云巅,只要试过一次,就不愿独自满足。既然没有感情的**是双人**,那么和有感情的人一起**是不是**?

这两个字一出现在脑海,**就没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