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音那天,每个乐队到场时间都不一样,所以冷炽没碰到熟人。正式演出前,他才发现,在树海六周年上打过照面的那支黑金乐队也在后台。冷炽没见过他们卸妆的样子,一时没认出来,对方的主唱先打招呼,他才听出熟悉的嗓音。

乐队叫“死亡匣子”,在名单上见到这个名字时,冷炽还挺诧异——主办方通常不喜欢名字太另类的乐队,比如动辄以“死”、“瘟疫”命名的重型金属乐队。

“原来是你们啊。”冷炽和对方主唱握了握手,然后把耿京川拉过来,“虽然咱们还不认识,但已经是熟人了。”

死亡匣子的主唱笑起来,两边互相介绍成员,走了个过场。他有个温和的名字,栾同尘,笑起来也很温和,但是在台上,他就与名字里的和光同尘毫无关系。

多数人对他们的印象都停留在台上,包括冷炽,以为这些玩黑金属的人多少有点阴暗。其实他们和普通人没区别。死亡匣子是几个学理工的研究生,彼此投缘,就搞了支乐队,一不小心就走到今天。

冷炽喜欢他们身上的圈外人气息,不装逼,不拿范,有什么说什么。耿京川没有他那么热爱人类,聊了几句借故走开,冷炽则一直侃到对方不得不去化妆。

毕竟是圈外的商演,他们没化得那么死亡,只加重了眼窝的阴影。他们的演出大概也做了让步,候场时冷炽直言某些段落可以更阴郁冷冽,耿京川表示赞同。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死亡匣子的音乐,氛围中带着戏剧性,一首歌就像一个故事。乐队里还有个小提琴手,他的琴声像蛛丝悬挂的利剑,在每个人的头顶盘旋。栾同尘到了台上则变成百鬼之王,邪气四溢,张力十足。

观众的反应是两极分化的,有人如醉如痴,有人无动于衷。这也不意外,因为就连耿京川也对黑金属兴趣一般,碍于冷炽的情面,他没把“装神弄鬼”四个字说出口。

这都不妨碍死亡匣子的沉浸,只要有一块舞台,他们就能全情投入。也许是因为没有商业化,他们的表演有些冷漠,没有勾引观众的伎俩,也不屑于互动。演出结束,他们说声谢谢就拔线下台,仿佛掌声与他们无关。

观众对日蚀的态度截然不同。

虽然激流金属没有黑金属的邪恶气息,却比一般的重金属更重,更有侵略感,依旧是极重的音乐。可冷炽的吉他一起,台下就尖叫连连。他不明白观众为什么叫,和栾同尘一样,他也没想过挑逗观众。

耿京川开始唱歌的时候,他就理解了一半。手上不忙的时候,冷炽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

“夜的骑士牵着火焰的马

用落日的旌旗将我埋葬”

红云漫卷,残旗猎猎,黑色的骑士长发飘飞,一路铁与火。他眼睛里有光,身上带着血,牵着一匹燃烧的战马,缓缓向自己走来。

那就是冷炽看到的景象。

在梦中,它一遍遍地烙印在脑海,以至于醒来时,视野依旧血红。当他把这首歌送给耿京川时,后者也被它打动了。

“迷失 恐惧 ?沉默 彷徨

我的心如蛮荒 身处黑夜漫长

远方没有黄昏也没有葬礼

你把太阳一角种在我心脏

让我在死亡之下继续生长”

耿京川在发光。冷炽由衷地相信,无论在谁的眼里,他都像太阳一样发光,掩盖所有光芒。

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日蚀的新作中,大段的双吉他合奏越来越多,主音和节奏吉他的位置不再固定,只有音色的分野。冷与热,暗与明,严酷与柔情缠绕,升腾,染出九死无悔的壮烈。

人声不再是主角,两把吉他的灵魂在发光。

从台下看过去,灯光师打出的两道聚光渐渐汇合,如同交织的琴声。冷炽和耿京川的琴颈交叉,在眩目的光晕中融为一体。

“污泥埋没我的头颅

你吻我冰凉的嘴”

日蚀演出的段落被人录了视频,发到论坛上。

站在观众的角度,冷炽也觉得热血沸腾。但他不好意思兴奋,再完美的演出,耿京川总能挑出毛病,他可不想挨一盆凉水。

出他意料,耿京川摸着下巴看了几遍,居然说“还行”。

冷炽长舒一口气,这才眉飞色舞:“什么叫还行,简直牛逼!你得说几句好听的,不然对不起大伙这么玩命。”

耿京川笑笑,点了支烟,慢条斯理地从巴音开始表扬:“鼓改得挺猛的,我差点顶不上去。卫卫越来越稳了,是吧?肯定从老万那儿学了点东西,有点意思……”

“我呢?”冷炽心跳加速,等不及他说完。

“你啊,”耿京川看着视频,淡蓝色的烟雾幽幽散开,“我还真离不开你了。”

“什么?”

耿京川仿佛陷入深思,没听出冷炽声音的震颤。他吐着烟,重播了一遍《黑夜骑士》:“因为,没有第二个吉他手能和我一起弹这首歌。”

当然不会有第二个人。冷炽想。

梦中的骑士一再杀死自己,又一再将自己复活。他翻飞的长发像黑色的火焰,目光冷峻如刀,双唇温柔似水。他有一张自己永生难忘的脸。他是耿京川。

“这是事实,不算夸人。”冷炽勾住他的脖子,作势要勒,“再来点。”

“得寸进尺。”耿京川没推开他,却也没再说话。

冷炽搂了一会儿,感觉身体在发热,想要全身贴紧他的欲望越来越强。在失控之前,他收起手臂,夸张地推开耿京川:“切,说点好听的就跟要你命似的。”

后者又点了支烟:“我在想,咱们可以录几首歌。”

“录歌?”

“我只是有这个打算。录几首,放在网上也好,以后找唱片公司也好,手里得有点东西。”

“这是好事啊。”

冷炽双手赞同,他早就想提这件事,只不过被各种琐事耽搁,一时想不起来。日蚀总算有点成熟的作品,也该为下个阶段做准备了。

不过在他们找到录音棚之前,一场令人无法拒绝的演出找到了乐队。

邀请来自津岛音乐节。

这是国内最著名的音乐节之一,在津岛海边的风景区举办,规模不大,却以品质精良,意识先锋著称。每年夏天都有无数热爱小众音乐的乐迷赶往津岛,还有当代艺术机构在此举办活动。近几年来,津岛音乐节渐渐有往更多元的艺术节的趋势发展。

收到这个邀请,冷炽和耿京川都很意外,因为日蚀仍属于相对传统的金属摇滚,谈不上前卫。

主办方解释,这届音乐节的主题是金属复兴,受邀乐队大多是金属乐队。耿京川这才放心,随口问了句,是谁推荐了日蚀。对方回答,是死亡匣子乐队的栾同尘。

耿京川挂断电话,冷炽就拨通栾同尘的号码。

“太谢谢了哥们!”

对方淡淡地说“客气”,聊了几句日蚀的优点,说他们受邀属于当之无愧。

冷炽被夸得不好意思:“到津岛请你们吃海鲜。”

“我们不去。”

“啊?为什么?”

“说来话短,鼓手论文答辩。”

冷炽哭笑不得,他才想起来死亡匣子乐队是几个学生。上台再摇滚战士,下了台也得为学位证折腰。

他也是过来人,宽慰道:“正事儿要紧。音乐节有的是,毕业就自由了。”

栾同尘叹了口气:“再说吧,也许毕业之后我们就散了。”

“不能吧?”冷炽难以置信,“为什么啊?”

“不说这事了。”栾同尘不打算继续,“你们好好发挥,拿下津岛,我等着看视频。”

“那是必须的。”

冷炽强作振奋,又聊了几句,便和对方告别。

放下手机,他有些怅然,参加音乐节的喜悦被那句解散的话冲淡不少。即使那些最伟大的乐队也逃不过散伙的宿命,如果日蚀也有这一天呢……

算了,不要想了,至少现在别想。

“怎么了?”耿京川注意到他的脸色。

“没事,咱们看看津岛有什么好玩的吧。”

当乐队抵达津岛时,已经没人惦记观光。

他们只有livehouse和徒有虚名的“音乐节”的演出经验,根本没见识过上万人的现场。日蚀的演出安排在第二天,所以第一天他们打算体验观众的感觉。

还没走到演出区,几个人就被如火如荼的气氛震撼。

许多乐迷自带旗帜,劈开人群,冲向离舞台最近的位置,在演出前几个小时就开始挥舞。无数人把乐队的名字写在衣服上,涂在脸上,用相同的穿着和发型表达狂热的支持。

巨大的舞台上竖着三面墙一样的大屏幕,几百盏灯悬挂在顶端,足以把黑夜染成白昼。试音时,乐队已经感受过这舞台的音响,咆哮的低音轰得地面都在颤抖,鼓点的律动仿佛拍在心脏的波涛。吉他的长鸣击穿双耳,震**胸膛,冷炽差点被自己的琴声震毙台上。

但这效果不及正式演出的万分之一。

此刻一支工业金属乐队正在挥汗如雨,观众区掀起了海啸般的人浪,呼声遮蔽鼓声,几乎掀翻舞台。冷炽和耿京川近在咫尺,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耳朵里灌满狂风暴雨,脚下如同地震,过电般的酥麻在皮肤上游行,他忍不住随人群高高跃起。

晃动的视野中,卫卫和巴音也在跳跃、尖叫,耿京川攥着拳头,随着强劲的节奏挥舞。没有人能平静到底,成千上万人在同一个频率共振,同一个时空沸腾。冷炽感到自我正在消失,又千万倍地融合,他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洪流抛上天空。

他的灵魂在**。

演出的细节他全无印象,只记得这股洪流带着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黑色的海浪翻滚,涌起无数漩涡,他们被琴声劈开,又奔腾着汇合。所有人都在高呼乐队的名字,声浪淹没了返送,像大地的脉搏。

耿京川在奔跑,舞台足够深,足够大,足够让他放肆地驰骋。他的声音高亢至极,眼中跳动着火光,比几百盏射灯更亮。

一切交流尽在默契中,巴音和卫卫稳托着节奏,冷炽和耿京川在狂飙。三面巨幕聚焦着两把吉他,没有人相信那是即兴合奏,旋律和节奏自如地切换,只需一个眼神。

冷炽从没尝试过这样放松地演奏,音符从手中自然地流淌,心中所想的同时,耳中就听到琴音。无形的力量带着他升腾,他的双脚仿佛离开了地面,如在云端。周围的人,事,物都在流转,摇晃,伴着律动的琴声。

灯光在旋转,如梵·高的《星夜》,光线像有形的线条,台下的人群变成彩色斑点,不停地闪烁。上台之前他没有喝酒,此刻却像酩酊大醉,如同被放逐在潜意识的洪流中。过去变得模糊而遥远,未来也不复存在,时间被消灭在当下。在无垠的时空中,他感受到无限的快乐——

消弭了生命有限的恐惧,抹去了阶级、身份、性别……使一切冠于“人”之前的形容词都不复存在的,生命本身的快乐。

“那个时候,我就像不是自己。另一个耿京川从身体里跳出来,比我有劲儿得多,谁也拦不住他。我被他推着,搡着,连手指头都做不了主,但是那会儿我真的很自在……”

耿京川的声音很小,有一半的话是用气声发出。演出时用力太猛,整个晚上,他的嗓子都哑着。涛声很大,冷炽必须凑近才能听清。

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就飘向天空。

海边灯光稀少,在礁石上能清晰地看到满天繁星。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星星,没法不仰望那幽蓝的夜空。薄纱似的银河披在头顶,像一片遥远的梦。

“我到现在还飘着,”他喃喃地说,“好像梦还没醒。”

“我也是。”

耿京川也抬头望着天空。今天晚上他说了太多“我也是”,无论冷炽说什么,他仿佛都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偶尔喝一口啤酒。

巴音和卫卫早早回房睡觉,错过了迷人的夜景,冷炽有点替他们惋惜。其实他和他们一样疲惫,只不过肉体容易缓解,让精神平静就需要时间。

想快速解决也简单,只要牵着同样兴奋的姑娘的手,找个地方释放一下。他向来是这么做的,耿京川也是如此。不知为什么,今晚他们都选择拒绝。

习惯了城市浑浊的天空,冷炽突然觉得这片夜空格外遥远,深邃。星光从光年之外抵达他的眼睛,他不禁想起上学时看过的科幻小说。书中说人体的元素也许来自外星,比如你来自小行星的撞击,我来自恒星的爆炸,穿过茫茫宇宙来相遇,近乎奇迹。

他忘记了具体的表达,只记住这个浪漫的想法。他笑着回头,把它讲给耿京川,后者凝视着银河,仿佛要从那里找到证据。

过了很久,他回应了冷炽的目光:“是啊,奇迹。”

吹拂了一晚上的海风突然温柔下来,连同耿京川的眼睛。眉宇间的锐利暂时被抚平,他的面容安详如雕塑。

冷炽抬起手,缓缓靠近他的脸,直到触碰他的额头,都没有受到阻拦。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十根手指轻轻地触摸,像盲人探索一张脸。

“摸出什么了?”

“也没摸出什么。”冷炽笑笑,“我就是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

耿京川不解。

“我很少见你这么平静。好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

“是吗?我都没意识到。”

冷炽放下双手,自然地坐到耿京川旁边,和他并肩望着同一个方向。远方的礁石上有座灯塔,守望着漆黑的海面,像一颗孤星。

“其实是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哥,这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我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

他远离耿京川的那只手碾着礁石的棱角,用疼痛提醒他,到此为止。如今已经心愿得偿,何必为那荒诞的欲望所苦呢?

耿京川又想说“我也是”,话到唇边却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没满足。可它藏得太深,太隐秘,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念头是瞬间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的烟盒,尽管咽喉的状态不宜吸烟。

“想抽烟?”

“嗯。”

冷炽掏出自己的烟——和耿京川一样的牌子,点着,然后深吸一口,朝他的脸吹去:“抽点二手的解馋吧。”

耿京川微微一怔,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