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少次,冷炽都不习惯**后混着体液、化妆品和烟酒味的暖烘烘的空气。特别是酒店,枕头和床单上浸透了洗不掉的生人味,让他感到恶心。所以他极少在外面过夜,哪怕宾馆的寝具比他自己的换洗更勤,姑娘的闺房温暖又馨香。

晚风很硬,冷炽穿得少了。他身体里的热气抵抗了一会儿,就在穿皮透骨的凉意中慢慢流失。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随着热气散失,身上的浑浊气息也在消散。

肉欲燃烧的夜晚,他总能闻到这股浊气。时间久了,他就明白这浊气的来源,不是烟酒,也不是陌生人的体味。

用耿京川的话来说,这是欲望火化后的烟。

虽然冷炽不喜欢这种烧法,但事实告诉他,色欲上头的时候,道德的力量还不如此刻的风,挡不住他的脚步。为了避免小乐那种悲剧,他也效仿耿京川,只和人探索肉体,不探讨感情。

用进废退,靡乱的生活给他带来不错的回床率——果儿对他的床品和技术颇为欣赏,在情感这边,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他已经忘记为一个人强烈地心跳是什么感觉,只能从**时心脏剧烈的收缩揣测,心动八成这种感觉。

爱这玩意,大概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吧。

不光是他,聊到这个话题,圈子里有太多人于心戚戚。面对一个不错的姑娘,很多人都条件反射地冒出那个念头:值得一操。

冷炽不至于下流如斯,却也没有和她们进一步交流的欲望,尽管她们纷纷打开自己世界的门。他只是浅薄地观光一番,就和它们再无交集。

他从宾馆出来的时候,耿京川已经在路灯下等了一会儿。

冷炽远远地看着他抽烟,浑身散发着和自己一样的气息。一个小时前,他们在相邻的两间房里干着同样的事,现在他们都释放了肉体的火,恢复平日的松弛。

在冷炽还是个处男的时候,他们经常交流这个话题,那晚之后,两个人都很少触碰了。

耿京川从不带姑娘回家,冷炽亦然。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各办各的事,解决完就回来。像这样共同赴约的事,一只手就能数出次数。

冷炽过来时,耿京川的烟也抽完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皮筋,因为冷炽的头发被风糊在脸上,看上去有点颓。

冷炽没接。

于是耿京川也把手揣回兜里,和他并排行走。

气氛有点微妙,谁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他们都知道彼此做了什么,甚至听得清清楚楚,通过这声音,还能想象出对方的样子。

对耿京川来说,那晚的记忆同样深刻,只是……

他忘了谁说过,两男一女的性行为里含着一种隐晦的男同性恋倾向。他当然是个钢管一样的直男,毫无疑问,对方也是。所以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否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诡异的行为。

冷炽一直没说话,对上耿京川的目光就笑笑,看上去有点不自然。

其实他心里也在琢磨这事,但他没有耿京川发散,只觉得这种事还是两个人好,多个观众,怎么着都不好意思——嗨,别想了,忒尴尬,想点别的吧,比如今晚的演出……

“操,忘了件事。”冷炽突然拍脑门。

“怎么了?”

“演出之前我把两个单块放后台了,走的时候没想起来。”

耿京川立刻到路边拦车。树海人多手杂,这会儿还有通宵演出,明天再取,说不定就被人顺走了。

万幸那两个效果器放在不显眼的角落,冷炽和耿京川赶到的时候,它们还在原处。不幸的是,他们走出酒吧时,遇到了一伙不速之客。

那是另一支乐队。。

如果可能,冷炽希望这辈子都不和他们打照面。

圈里的人虽然私生活混乱,但也有稍微讲究的人,会把炮友处成女友。动别人的女朋友,即使在这个圈里,也是会被人追着揍的大忌。

冷炽的不幸就在于,他和那果儿睡过之后,才知道自己挖了别人的墙角。对方的男朋友是某有点小名的乐队的主唱,吵了一场能分手的大架后,姑娘在气头上,随便薅了个人上床。

而冷炽就是这个幸运的倒霉蛋。

事到如今还能怪谁?如果不是自己裤子太松,禁不住勾引,还能遇到这破事?他一边自嘲,一边硬着头皮和对方打招呼。

对方的回应十分干脆:

“操你妈。”

在冷炽正在绞尽脑汁地遣词造句时,对方已经抬起一只手,指着他的脸。这是要动手了。那人抬手的同时,身旁的其他乐手已经冲过来,抡拳的抡拳,抬腿的抬腿。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撤吧。

冷炽抓起耿京川的手,扭头就跑。后者不明就里,但情况紧急,他只好跟着跑。跑着跑着,耿京川的速度就起来了,两条街之后,冷炽反而被他拽着,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停下喘气的时候,对面几位追上来了。几个人气还没喘匀,就从四个方向围过来,生怕他俩再跑。

冷炽打量着那主唱铁青的脸,心想这一架是免不了了。但他实在没什么打架经验,真要动手,免不了挨揍。他下意识地瞥了瞥四周,人行道一面是绿化带,另一面是隔离栏,根本无处可逃……

管不了那么多了!

冷炽扯开领口的拉链,捏紧拳头。正要上前,耿京川按了按他的肩膀:

“别慌。”

他用手指敲了敲琴包,冷炽就了悟地把它扔进绿化带的灌木丛。两人刚安置好乐器,对面的拳头就怼到面前。

最好看的打架永远在武侠片里,哪怕是职业散打,选手揪成一团也谈不上美观。乐手打架完全没有台上的范儿,除了不用薅头发这种过于丢人的招数,和两伙小学生没有区别。

尤其是冷炽和他的对手。

这俩人互抡一拳后就拽住对方领口,都想把对方撂倒,变互殴为单方面的殴打。可惜他们从体格到力气半斤八两,谁也占不到便宜,僵持起来十分难看。

相比之下,耿京川就相当老练。对面一脚飞过来时,他不跑也不硬抗,侧身躲过钢靴后,抓起来人的小腿,借力往前一拽,对方就直接在人行道上劈了个竖叉。

其余的人顿时收住攻势,交换了眼神,改为集火冷炽。他们打定主意先放倒一个,再专心对付耿京川。

除了那位仿佛扯到了蛋,趴在地上蠕动的劈叉选手,其余几位的拳脚都招呼到冷炽身上。耿京川踹开一人,另一人又冲过来,总有他护不住的地方。

冷炽咬着牙一声不吭,甩开对手,向其他人还击。这个打法相当没经验,换作耿京川,他会集中火力只对付一个人,尽快让他失去战斗力。最好见点血,震慑效果更好,不用什么大伤,一拳打破鼻子就够血流满面。

不过有耿京川阻拦,对面也没法将冷炽按在地上痛打。那主唱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着他怒骂:“滚一边去,跟你没关系!”

耿京川冷笑:“来劲了是吧?”

一开始他还悠着劲,现在就没必要惯着他们。他用力扳开一个试图裸绞冷炽的楞逼,拦腰就是一脚。田径运动员的腿相当有力,就算这一脚发力不全,角度不正,仍有余力把一百多斤的成年人踹飞。

闷响过后,对面又减员一名。

冷炽恢复呼吸,拼命地咳嗽。裸绞这种大招弄不好要出人命,这人也太没轻重!这会儿他趴在地上,嘴里仍不干不净。冷炽火冒三丈,要不是被人绊住,他非要掰掉那孙子的牙。

最早摔在地上的劈叉选手刚缓过劲儿,死死地搂住耿京川的腰。其余的人心领神会,留下一人对付冷炽,纷纷转向耿京川。

再会打架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施展不开。冷炽眼看着耿京川被他们一拳一脚地偷袭,心中愤恨自己没用,像个小鸡崽一样被护着。他被这愤恨激得血冲头顶,红着眼睛怒吼一声,猛地撞倒面前的对手,转头扑向住那个裸绞过自己、又朝耿京川后脑下手的愣头青。

他骑在对方身上左右开弓地砸,一直砸到他口鼻窜血,不省人事。然后,他挥着滴血的手,指着对方主唱:

“我他妈就睡了,有种弄死我!”

他这一指,对面外强中干的本质就暴露出来,不由愣住:“你横什么?”

“少他妈废话。”冷炽喘着粗气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主唱,“人我睡了,情况我也确实不了解。你要听道歉,我就说一遍,对不住了。你要是觉得不够,今儿我就陪你死磕!”

对方被他逼得倒退一步,正要说点什么找回面子,就听见头顶传来骂声:“大半夜的闹腾什么呢?赶紧散了,再不走报警了!”

众人抬头一看,路边的居民楼上开了扇窗,一中年妇女正义凛然地举着电话:“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对不起阿姨,我们这就散。”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伙人顿时怂了,纷纷鞠躬点头,道歉不迭——毕竟不是真流氓,这点公德还是有的。

“这帮孩子……”楼上的阿姨叹着气,关窗熄灯。

这个插曲刚好是个台阶,否则两边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对方抢先一步撂下狠话:“以后别他妈让我看见你!”

“我还不想看见你呢!”

冷炽指了指对方,退到灌木旁,捡起自己和耿京川的琴包。

两伙人不欢而散,对面架着伤员,边走边会回头,好像防着冷炽和耿京川偷袭。被他们的目光撞见,就色厉内荏地骂一句。

冷炽气得直笑:“小人之心。”

“走吧,”耿京川拍拍他的肩膀,“回去睡觉。”

“走。”

冷炽把琴包递给他,这才感到浑身酸疼,尤其是手。猛揍对方那一顿,他的手也捶破了皮,这会儿有点肿了。

耿京川拎起他的手,仔细查看一番,皱眉道:“下回能用脚就别动手。”

“还有下回啊?”

冷炽大笑,嘴还没咧开,就疼得“嘶”了一声。他脸上挨了几下,也不知道挂没挂彩,于是问耿京川:“破相了吗?”

“鼻青脸肿,跟猪头似的。”

“我操,真的啊?”

冷炽赶紧摸脸,手抬到一半又笑起来。他意识到耿京川在开玩笑,也调侃道:“想把你揍成猪头也挺费劲,个矮的都得蹦起来抽……诶?你头发怎么湿了?”

他顺手摸了一把,耿京川又皱起眉。昏暗的路灯下什么也看不清,冷炽掀开那绺粘在一起的头发,凑近了细看,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哥,你耳朵上都是血。”

耿京川的耳朵看着吓人,其实只裂了道小口,内耳完好无损,听力也没有影响。刚好伤处的血管破裂,这才造成血流满面的惊悚效果。

尽管他再三表示没事,冷炽还是押着他做完全套手术:清创、缝针、包扎,再来一针破伤风收尾。如果不是耿京川以翻脸威胁,冷炽还要逼他做个CT。

“万一脑震**呢?有什么后遗症……”

“你盼着点好的吧。”

这会儿俩人坐在医院的花坛上抽烟,耿京川又拎起冷炽的手研究,他的手有点肿了。冷炽被他摆弄得浑身不自在,抽回手甩了甩,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遂强行转换话题:“哥,你现在那样儿,跟《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似的。”

耿京川眼神一凛,冷炽立刻仰望星空。

夜色浑浊,星星当然是没有的。

他看到两团蓝色的烟雾在空气里纠缠,分散,又混着空气被吸进彼此身体。他不禁又开始了没边的想象,如果自己当场暴毙并火化,烧出来的各种气体会不会被耿京川吸进去,成为他的一部分?按这个想法,人类不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止是人类,动物和植物也一样嘛。

可是,为什么人还要饥渴地寻找另一半?为什么还要让肉体进入彼此?甚至还要深入对方的灵魂——如果有这玩意的话?

他忽然厌倦了这种情欲游戏。它就像个美丽的气泡,触碰之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根本没有自己追逐的东西。

耿京川一直看着他。

冷炽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了。

他抽了口烟:“有时候就觉得,挺没劲的。”

“是挺没劲。”

耿京川也抽烟,他那支根得更快,一口下去就只剩下烟屁股。他又掏出一根叼在嘴上,正要点燃,冷炽就把它拔出来:

“注意养生,病号。”

耿京川被噎得无话可说,干脆站起来:“那就回吧,睡养生觉。”

冷炽大笑着去拦车。

天已经亮了。

路边的早餐车正在开张,摊主不停地忙碌,浑身透着利落的勤快劲儿。拉完这趟活就要接班的司机师傅一脸倦意,裤兜里揣着鼓鼓囊囊的份子钱。清洁工在扫地,晨练的人在热身,大大小小的狗跟着人撒欢。

冷炽昏昏欲睡,他靠在耿京川身上,用迷蒙的目光注视街上的一切,莫名地笑了。他以为耿京川会问他“笑什么”,四目相对,他发现耿京川也在微笑。

“哥,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我笑咱们这圈的,整个一帮社会闲散人员,偏偏还挺把自个当回事儿。其实,就算咱们都嗝屁了,人类也没什么损失。”

“是这个道理。”

“又是‘艺术无用论’。”耿京川怀里还挺舒服,冷炽索性拿他当靠枕,“每个月总有几天被虚无笼罩,我可能是大姨夫来了。”

“是吗?那你大姨夫可能在咱家长住。”

“去你大姨夫的。”

耿京川笑着往车门那边退了退,让冷炽半躺在自己身上,没处放的胳膊搭在他胸前,像搂又像抱。他自己没觉得异常,冷炽却突然弹起来,脸转向车窗。

他夸张地说饿了,一会儿到楼下买几根油条,难得去这么早,这回能赶上现炸的。耿京川被他拐得也有点饿,渐渐忽略了这点异常。

在他看不到地方,冷炽面红耳赤,心跳得又重又快,像金属鼓手没命地双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慌,发热,浑身激**着一种陌生的震颤,仿佛即将失控的**。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会不会猝死。下车后,他死死盯着耿京川的背影,那缺氧的心慌再度袭来。

他隐隐地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