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几次演出,冷炽的出错率很高。

他在第一时间踩了效果器踏板,把错音用哇音遮过,再用**的即兴化解。几乎每一场,他都要用些急智。观众喜欢这种惊喜,耿京川却没那么容易被蒙混。

“冷炽。”

刚进家门,他就把冷炽堵在门口,防止他立刻钻回自己的房间。这些天他们之间似乎有种淡淡的疏离,这让耿京川感到困惑。他习惯了冷炽和他无话不谈,仿佛这世上没有秘密,此刻的隔阂就显得无法忍受。

“这几次排练,我没控制好脾气,说话挺冲的。”他不擅长说软话,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自我反省为好,“你也知道,我这人……”

“哥,明明是我出错,你道什么歉?”

冷炽反将一军,耿京川倒说不出话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总走神。”冷炽挠挠头,“有时候在台上也收不住,弹错了才发现,把我自己都吓一跳。这事儿该骂,骂多狠都不过分。”

“我没想骂你。你在台上这几次处理得还行,也不算砸。但是,以后别这样了,投机取巧不是正路,总这么玩你就废了。”

耿京川顿了顿,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找补道:“当然,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是……那什么,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事儿了?”

“我能有什么事?画画弹琴,吃喝拉撒,就那样呗。”

冷炽也不是故意杠他。他俩住在一起,大事小情都在对方眼皮底下,不存在什么隐瞒。只是耿京川觉出的异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不能说自己来大姨夫了,怎么着都不对劲吧?

“可能是有点累。这几天想把画集中赶一赶——成批裱框不是便宜嘛,光顾着画画,耽误正事了。我是得检讨。”

他的态度很好,目光也坦**,耿京川就更不知道怎么接。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炽,然后把路让开。

“要是有事,千万跟我说。”

“知道。”

冷炽笑笑,走回自己的房间,带上房门。

再拖一会儿,他就要装不下去了。

也许真是大姨夫了来了。冷炽自嘲地想。这些他天莫名地烦躁,总想找茬打架。

前天在排练室调琴,他拧断了一根琴弦。钢丝在面前甩过,差点把他抽瞎,他硬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看得其他三人直皱眉头。这些担忧的眼神就让他想冲出门外,找面墙怼它几拳。

这会儿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想画点画分散注意力。胡涂乱抹一气,发现自己纯属浪费画布,便想找本书把自己看困。然而所有的书都在客厅,走出房间,就有可能和耿京川打照面。

冷炽突然发现,此刻他最不想面对的人正是耿京川。

今晚在台上时他就发现,有个姑娘一直和耿京川互动。如果不是自己又出错,而且下台时的脸色那么难看,现在他应该在那个姑娘的**。

他想起那天在浴室门外听到的声音,压抑中带着暴戾。他能理解那种攻击欲,正如自己也把这欲望宣泄在粗暴的**之中。但这欲望不会随着**而消失,快感磨钝了它的锋芒,向外狂奔的势头却没有中止。

那到底是什么?

它和在台上演奏很像,需要与别人热烈地交互。不同的是,它指向具体的个人,而非某个群体,这一点又与性类似。并且,它无法用**缓解,因为他想要的不只是快感,还有痛苦,悲哀,喜悦,愤怒……一切他体验过的热烈情感,他需要一个具体的人和自己共鸣。

这迫切的渴望使他寂寞。

冷炽所有认识的人中,最接近这个渴望的是耿京川,但自己已不能再向他索取。这寂寞带来的失控已经波及到他,使他放弃了许多自由,尽管他陪在自己身边时,显得那么愉快。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不再是到处呼唤关注的小男孩了。他这样想着,然后找了部肮脏下流的片子。

**后的疲倦可以屏蔽许多杂念,至少在沉入睡眠之前,他的大脑安详地空白着。可惜这空白只持续到凌晨。冷炽从烦乱的梦中醒来,就再也没法入睡。

客厅里所有的门都关着。耿京川睡在自己的房间,贴着隔音板的房门屏蔽了他的呼吸,也把自己的声音隔在门外。

冷炽想起一年前,他们合住在城中村的小单间。每当耿京川晚归,总能听到他小心放轻的声音。他记得有一次,耿京川破天荒地喝多了酒,难得地依赖自己一回。他的体温很高,像他的心一样热,尽管他的外表有点冷。他还记得,自己失眠时,耿京川总能听出自己在装睡,并且在有些时候,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客厅里一片寂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冷炽什么也听不到。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翻论坛。地下摇滚论坛上永远是几大主题,演出信息,乐器买卖,装逼,吹牛,八卦,吵架。偶尔有提到日蚀乐队的帖子,一开始他还很关注,后来就习惯了那些大同小异的争吵。

冷炽随手点开一个日蚀乐队的现场照片集,意外地发现,这些照片的主角不是耿京川,而是自己。他翻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之前有人对他的评论——日蚀乐队的主音吉他手确实,挺骚的。

照片里他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上身。他把琴带放得很长,吉他用胯部顶着,弹琴的右手虚握在一个暧昧的位置。逆光的照片看不清表情,但他记得自己的状态,双目迷离,一脸**,像醉酒,也像刚射完的恍惚。

匿名的留言都很坦率,骂他的言语尖锐,爱他的也露骨直白。有人大胆地表示,想在**看到他这个样子。

冷炽苦笑着关掉网页。

如果有人当面提出这个要求,那就不要再扭捏了,虚伪的节操什么也不是。你到底不是个圣人,落得这个境地,难道不是自讨苦吃?

一念之间,天地皆宽。

他回到**,睡了个好觉。

周日晚上,他们参加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拼盘。

依旧是风格杂糅的混合趴,整体风格偏软,日蚀这种重型乐队混在里面就很尴尬。不过他们早习惯了尴尬,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有机会露脸,总能征服一些对他们不抱期待的观众。

这一场也不例外。

冷炽还记得,他们一上台,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就停止调情。因为在重失真的轰炸下,面对面的人也要靠喊来沟通,那不是调情的气氛。

于是还没被轰跑的观众纷纷站起来,接受这场劈头盖脸的金属洗礼。冷炽在台上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清晰的情绪,由冷到热,由困惑到沉迷,狂热……

每当这个时候,耿京川的眼睛里就像有火在烧。

冷炽的身体也像在烧。

台上台下,来自不同生活的人,在同一个时空为同一件事共鸣,燃烧,这件事就像个奇迹。

只是这奇迹太短暂,在漫长的人生中不过是碎片般的瞬间。观众可以持续狂欢,表演者一定会谢幕。从台上的光热中回到现实不太容易,每次演出后的宵夜和酒就像一场回归仪式。

不嗜酒的巴音总是很平静,冷炽曾经不解,为什么他对这种落差反应平淡。相处久了,他才发现,除了打鼓,他几乎不关心任何事。

“有时候感觉你单纯得跟小孩似的,有时候又觉得,你比谁都成熟。”冷炽带着醉意,“像个出家人。”

巴音腼腆地笑,说他的脑子想不了那么多事。

冷炽喃喃地说“挺好”,然后把目光落到卫卫身上。她和万象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他们互为师徒,一个教画画,一个教纹身,一会儿是同行,一会儿是好友,一会儿是暧昧的没捅破窗纸的恋人,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都挺好的。”

冷炽又干了一杯酒。他有点醉了。

喝到最后,酒桌上只剩下他和耿京川。两个人各自抽着烟,相顾无言。冷炽突然想起一句话——“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直到天将明的时候。”①

他把这话讲给耿京川,说他的状态就像小说的男主角,充满不可名状的烦乱。后者熄灭了烟,笑道:“那我们就出去走走,一直走到天亮。”

冷炽心头涌起热流,喝下去的酒燃烧起来。

“好啊。”

他们起身去前台结账,那里站着另一伙人,看穿着像是刚才在酒吧的观众。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冷炽一眼就看到那头熟悉的蓝色短发。

“嗨,是你们呀!”

是那个给耿京川塞电话号码的姑娘。

她似乎喝了点酒,白皙的脸上透着健康的血色。大冷的天,她依旧穿着短裤,过膝长靴上露着一截**的腿,在一众的长衣长裤中十分扎眼。

耿京川和她打了个招呼就去结账,留下冷炽和她面面相觑。姑娘很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她叫阿飞,飞翔的飞。

冷炽忽然忘了羞涩,脱口而出:“《阿飞正传》你看过吗?张国荣演的。”

姑娘笑了笑没说话,跳起张国荣那段舞。她模仿得有几分相似,又带着点醉意,显得慵懒迷人。冷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她的同行人就笑起来:“飞飞,你又撒酒疯。”

“所以我该叫你‘阿飞’还是‘飞飞’?”冷炽也笑了。

姑娘跳着舞过来,仰望着他的脸:“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

她的同伴互相告别,有人问到她,她便问冷炽:“你们还有安排吗?”

这时耿京川刚好回来,接上她的话:“彻夜狂奔。”

她大笑:“怎么个奔法?”

冷炽和耿京川看了她一眼,笑着迈出大门。

外边的风很硬,很快吹透冷炽的外套,让他有点后悔吹那个彻夜暴走的牛逼。耿京川表现得无所谓,依旧双手插兜,步速均匀。

在冷炽正在犹豫时,身后又传来阿飞的声音:“慢点走!”

高跟鞋的脆响由远及近,像一串鼓点,阿飞抱着肩膀直呲牙,她的上衣也很单薄。

“你们真要‘奔’啊?”

“你以为呢?”

耿京川和冷炽放慢步速,这段路面不太平整。

“我什么也没以为。”阿飞追上来,笑着挤进两人中间,“就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换个计划。”

“什么计划?”

“我想请你们去我家。”

阿飞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摇晃,敞怀的上衣露出里面的低胸T恤,她挺着胸,仰头看着两个人,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不是,你们怎么都爱把人往自己家领啊?不怕我们欺负你吗?”冷炽不解。

“酒店里没有音乐,多无聊。”

“大半夜的,你请我们去你家听音乐?”

“要是我说,还有别的节目呢?”

“什么节目?”冷炽突然紧张起来。

阿飞向前迈出半步,饱满的胸脯只差一点就顶到他:“**。”

冷炽下意识地后退,用余光向耿京川求助。后者却袖手旁观地抽烟,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他们。

“我喜欢**,特别是和玩摇滚的人**。我就想看看,你们在**是不是也那么摇滚。”阿飞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自然,目光像小针一样,带着点戏谑的攻击性,扎得冷炽面红耳赤。

“你耍流氓啊?”冷炽色厉内荏。

“害怕了?”

阿飞又迈了一步,冷炽忍不住又看耿京川。这次耿京川索性把目光投向别处,形同路人。

冷炽发了一秒钟火,随即冷静下来——有什么好怕的?我他妈又不是唐僧。

“我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吃亏的不是我。”

“别那么封建,没有人吃亏。”阿飞挽起他的胳膊,“特别是我。那——走?”

“你就这么把我拐走,他呢?”

冷炽最后一次求助,这次耿京川没有回避,好笑地看着他,好像在看小孩赌气。

阿飞看了一眼耿京川,笑道:“你信不信,他不会拒绝?”

“我信,但是……”

冷炽咽下后半句话,俩男的,总不能……

“一起呗?”

“我操……”冷炽差点窒息。

这次连耿京川都笑了:“你去吧,我自己回去。”

他这一笑,冷炽反而来了脾气:“我看出来了,你们俩都是流氓。今天我还就想开开眼,看你们怎么耍这个流氓!”

他拉起耿京川的袖子:“你甭走了,跟我一起去。”

耿京川惊奇道:“真的?”

冷炽咬牙切齿:“真的。”

被晾在一边的阿飞双臂一收,大笑道:“那我不客气了。”